喜喜的无发条鸟

【方郁林&杨星仪】驱鬼

    我流产之后大概有几个星期,大奶奶来探望我,那时明清已经将我禁足在卧房里对外宣称我是个疯子,所以除非是官署里的人,除非是明清的亲信和贴身照顾我的那几个下人,其他人都是见不到我的,我知道郁林他们三番五次想要进来和我说说话,因为柏英曾经通过一些和她熟识的女仆递送信纸进来,不过他们应该是没有取得明清的同意,所以最终也没能过来。我见大奶奶满面愁容,她并不觉得我疯了,而是担忧我身上有什么不明不白的脏东西附体,她转动手心里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报应报应,我躺在床上,她如千足虫爬行的羸弱祷告逐渐蔓到我的枕头上,钻进我的耳朵和发根,我烦得透顶,让她以后不要再来,她便露出一副好像我不领情伤了她的善心的痛苦表情,对我说:「星仪,你可知你肚子里的孩子掉了,完全就是因果报应,是你们府上有人作的恶没能根除,上天不愿这小生灵一落地就成为培植魔鬼的肥沃稻田。」

 

    我没搭话,她以为我听进去了,又眉飞色舞地阐述了一大堆她的理论,什么恶灵转世,什么余孽未消,我气得头痛,猛从床上坐起来,问「谁是恶灵」,我这位可怜的婆婆脸颊干枯瘦削,涂着厚厚的红色紫色的油脂在眼睛上以保持好似还活着的气色,实际她已经半边脚踏进深渊了,她说:「星仪,我不是说你,你同样是受害者,是你生活的环境里面充斥着太多不好的东西才导致你流产的。」我说导致我流产的是徐明清,是你的好儿子,是他打得我。大奶奶惊叫起来:「你可不要怪罪到明清身上,明清是我们徐家的血脉,他的眼睛是很亮的,他看见那些小鬼,知道要除去,看见你腹中是一个不祥之物,因此一定要除去,你不要怪罪他,你若执意因此和明清闹矛盾,你就来怪我吧,是我向佛之心不稳固没能打动佛,才让这厄运贴到了你的身上。」我对她这副可以呈现苦难的尖酸样感到很倒胃口,于是我打断她,问那你们希望我怎么办。

 

    大奶奶赶忙找来明清,我看他们是已经商量出对策了,明清瞪着我,眼里丝毫没有任何歉疚,我明白我的这位丈夫已说服他自己完全接受了大奶奶的理论,也就是,并非他害我流产,而是我自己害自己流产,是我不检点的思想意识让魔鬼趁虚而入夺走了孩子,我才是徐家的罪人,我也瞪着他,很快他选择不与我对视。大奶奶说,之前,冰云让郁林去给三少奶奶接生,剖腹产了一个小婴儿,你还记得吗,星仪。我说我记得。大奶奶又说:「在那之后,三爷的健康每况愈下,金矿上抗议事件频发,阴阳关这从不遭灾的一块风水宝地,竟在王天师的水晶球上出现了一道明显的黑色煞气,星仪,你这么聪明,你懂得是什么意思。」我说我当然懂,郁林给三少奶奶接生之后就被你们抓起来了,这事情过去这么久,你们还想怎么样?大奶奶着实有些为难,她在为难的时候格外像个母亲,不是明清的母亲,而是三少爷明光的母亲。明清搀扶着她,冷冷地说:「星仪,你听到了,那次我们放过了方郁林,也放过了明光的孩子,我好言好语劝说郁林加入神雀堂,这才让阴阳关免于一劫,可事实证明,煞气只是蛰伏了下来,没能根治,这才导致了一连贯的惨祸,星仪,你的孩子也是因为——」我愤怒地大叫起来:「徐明清,你难道想说,我是因为郁林才流产的吗。」

 

    他没有继续肯定我,但他也不否认,我的丈夫希望把那明晃晃的暴力的罪过怪罪到神魔理论上,我不能当面跟他辩论,我对大奶奶说,既然如此,那你们把郁林叫来吧,我倒是很想看看明清,你跟我们一起上了这么久的学,要怎么对郁林说出你的结论。明清并没有要和郁林对峙的意思,但大奶奶认为我的建议是可以采纳的,她劝明清采纳,尽早接触我身上的咒语以便重新怀孕,明清勉强答应了,可他把郁林找来的时候又是另一个姿态。他很懂得如何利用他那洁净的,孱弱的,悲苦的话剧腔调让方郁林相信他的无辜,他已经用同样的招数屡次地蒙蔽我,诓骗我,我曾要对郁林坦白,我感到明清正在潜移默化地响应这块鬼域对他精神上的牵制和号召,他在我纹身之前,已经先一步获得了阴阳关的烙印,可明清制止了我,他恳求我给他机会。

 

    郁林还在为我流产这件事跟明清生气,这几天他躲在神雀堂里拒绝见任何人,明清用我当借口说是我要见他,他才过来,随后明清把跟大奶奶商量的对策转告给郁林,郁林睁圆了眼睛:「你说什么,你要我给星仪驱鬼?」明清说:「你不是之前还告诉我,大灵卫已经批准你出诊了吗?」郁林厉声道:「徐明清,出诊的意思不是驱鬼,是他允许我出关给肖老庄主看病,是神雀堂不学无术又怕在外人丢了面子才同意我去,不是给你用我来镇压星仪的理由。」明清眼里几乎要淌出汗,有气无力道:「郁林,你听我说完,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所以我也没法终止它,是大奶奶和长老们商议决定的,郁林,这回一定要你亲自出面,因为表面上驱的是星仪,实际驱的是你。」郁林困惑了:「驱我?」明清说:「对,你之前给三少奶奶接生,那个小男孩一直被神雀堂视作不祥之兆,这次说是要驱星仪身上的鬼,实际是要你自证你已经归化了神雀堂,归化了神,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放过你和那个小婴儿,如果你不去的话,恐怕连同星仪和冰云姐姐才内,所以保护过那小婴儿的人都要遭殃。」

 

    我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委屈得发狠,四肢冰凉,脉搏细弱,好像有一包浑浊的水裹着我的心脏让它不能跳动。我很后悔让明清把郁林找过来,这件事对我而言是侮辱,对他而言更是难以消解的思想的鞭笞。为了我脆弱的神经状态,他和明清转到屋外说话,我把被子和枕头一囫囵都垫在床铺上摞好,攀上去,凑近窗户,听见他们尽量压着嗓音的争执,郁林说:「徐明清,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像一个在医学院进修过的人,你满脑子都是妖怪和鬼神,你还记得流产的概念吗,你不从你自己身上找寻根源,反而用这些恶劣的,毫无意义的手段去掩盖你的错误,去讨好那些愚昧的长老,你对得起你自己接受的教育,你对得起星仪吗?」明清不正面迎接他的指责,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他自己的痛苦。

 

    我的心快要从窗户栅栏飞出去了,我能想象到郁林在同他辩论的时候,就像他站在紫鹰殿,站在北京的讲堂里,和台下信任他的怀疑他的,林林总总的群众交谈时那副可爱的样子,可明清的态度实在太令我失望,我很难相信他连这等决策都顺从的话,将来要如何保全我们在这场抗争中种植的果实。随后我听郁林说:「好,我可以听从你的安排,但在此之后你必须放星仪自由,等庆典结束,就让星仪搬到水云居去,她不能跟你住在一起,更不能跟那个什么芹芹,你未来的姨太太住在一起,你的脑子里已经全然没有星仪的位置了,不然你不可能意识不到芹芹会怎么欺负她。」明清很快同意了他的要求。

 

    明清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庆典,驱鬼庆典,芹芹帮我穿上红衣,说是神雀堂要求的,红衣可以起到更好的吓退恶灵的效果,我问她是神雀堂的要求,还是方先生的要求,芹芹扭了扭脸,很不屑地说她不知道。明清也穿了红衣服,他走进来,让芹芹退开,少有温和地望着我说:「郁林的主意,其实穿什么颜色无所谓,但郁林想着,自我们的婚礼之后,府上就一直要求你素衣素面,将自己浑身包裹起来,把你的美丽也封闭起来了,这是一次打破服饰禁锢的机会,他希望能再看到你穿你喜欢的衣服。」我心里一阵凄惶,可要是这种场合,我还真恨不得穿素以素服,甚至穿丧衣丧服去,去点燃炸药给那些灵卫们送葬,但我不能,郁林暂时还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我和明清穿过层层回廊到第一次我见周文被砍头的广场去,那地方仍然弥漫着血腥,我独自一人是绝不会跑去那里的,还隔着几堵墙我已经能听见人群发出的浪潮般的呐喊和锣鼓的喧哗与吵闹。

 

    明清和我在为少关长和少关长夫人准备的官椅上坐下,郁林站在神雀堂众人前方,也就是当初周文被斩首的刑具后面,刑具已经撤掉了,可周文的血还残存在我的记忆里,恍惚中它们都纷纷扬扬地重合到郁林身上,他今天一身白衣,不是神雀堂的白衣,是好像涤纶纺织品的,更张扬的白色,也让我记忆中的血迹更加明显,我喘不上气,头也开始疼,坐直身体,把嘴唇上的油脂通通擦掉,弄得手背脏兮兮的,明清瞪了我一眼,他一定认为我给他丢了脸,要芹芹带我去补妆,就在这时郁林走向我,在我座椅前几米远站住,芹芹被他震慑住,不敢碰我了。左右一排关兵大声威吓着要他跪下给我和明清行礼,我看了看明清,他面色灰黄,对郁林的冒犯显示出既不甘愿又不好发号施令的神情,郁林向我伸出手,对着祭坛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我痴呆地望着他的脸,他的微笑盈满我们红衣的艳色,我听到他背后的神雀堂众人发出惊呼,那些装神弄鬼的人,他们已经习惯了给官署当奴才,所以才看不上郁林主张的平等,也不能接受郁林做出的一切所谓「犯上作乱」的举动,我在那一瞬间真的控制不了我自己的身体跟着他往祭坛走,有几秒钟,我甚至疑心郁林该不会真的掌握了什么巫术,能操纵人的骨骼,让我不得不遵从他的指令办事。

 

    他让我躺到祭坛上去,我犹豫着爬上灰砖圆台,他俯下身准备蜡烛和香薰,悄悄对我眨了一下眼,唇语说:「冰云在上面铺了五、六层被子呢,不会硌着我们的大小姐的,一会儿你只管闭眼睡觉,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我的眼泪几乎流出来。

 

    几分钟之后大灵卫向少关长跪拜请示,高举起拂尘,如秃鹫怪叫了一声,仪式开始了,前半程中规中矩,但郁林不让他们把红绫盖到我身上,说那东西会影响鬼神出窍的进展,大灵卫眼神忽明忽暗,方郁林在挑战他自己创造出来的一套妖术的权威,如果不加以制止,以后面临的可能就是全套术士的变化,他预感到方郁林一定会借机在神雀堂内部传扬「某些步骤根本没用」的学说,但加以制止打断仪式,恐怕少关长又要生气,左右权衡,他忍下来,一张鼠脸憋得紫黑。我闻到香薰,那应该是郁林和冰云调制的,不像神雀堂平时使用的那些刺激香料,味道和三爷寝宫里安神作用的淡香类似。我逐渐开始犯困,眼皮赘重,四肢绵软,体温也升高了,身下的几层被褥托着我进入梦乡,还没完全睡去,我被大灵卫的呼喊惊醒,我听见他在喊开始,什么开始,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我翻身过去,侧卧在祭坛上张望,郁林短促地叫了一声「别动。」可已经晚了,我看到他单膝跪地,手里握着神雀堂供奉在灵像前的长刀,那是我第一天随明清参观各个大殿时看到过的,刀柄上金丝缠绕,镶嵌珠玉宝石,我曾对明清说这可不像是神学家的用品,倒像是富商家的藏品,明清喝止了我的玩笑,我还在想他们什么时候会用到这种道具,没想到此刻它出现在郁林手里。郁林皱着眉,似乎不希望我转过头去看他,大灵卫见他停顿,立刻提高声音呼喊,他的尖利嗓音搅拌入云,入风,从四面八方席卷我,塞满我本就惶惶无缺的神志,我喃喃地叫着郁林的名字,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他跟神雀堂,跟明清达成了什么交易吗?我又看向明清,明清依然木讷着,然后我又听见人群里爆发一阵呼哨,是夹杂着原始的残忍和原始的欢快的呼哨,我扭过脸去,吓呆了,郁林已经在自己左边胳膊上横着划开一道伤痕,血从他袖子上涌出来,我一骨碌跃起,两个守着我的灵卫左右将我摁住,我疯狂地喊着:「郁林,郁林!」他仿佛没听见,又划了一道,紧接着又是一道,我哭得快要呕吐,从腹中只漾起酸水,食道火辣辣得疼,我一会儿喊郁林,一会儿喊徐明清,可明清不理睬我,我知道他是指望不上的了,他不可能去救郁林,郁林这样也是他同意过的,说不定就是神雀堂向明清进献的「妙计」,如何驱除我和郁林身上的鬼怪的。

 

    很快他从左肩到手腕都被鲜血覆盖,他起身的时候摇晃了一下,将长刀插进地里。明清眼里燃烧着——至少在那时的我看来,他在嫉妒,他嫉妒郁林完成这惨无人道的驱魔仪式后竟还能摆出神学家的姿态——颤颤巍巍的,幽蓝色的火苗,他紧盯着郁林站起来,一步步走到祭坛前,我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他失了很多血,也不包扎,就敞着那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口,在我面前蹲下,让两个抓着我的灵卫松手,我大哭着扑到他身前,把身上能扯下来的配饰都扯下来摁在他胳膊上,他用右手推开我,扶着我的肩膀,笑道:「好了,少关长夫人,已经没事了,祝您早生贵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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