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喜的无发条鸟

【叶江天&中岛健&凌沛东】止血钳(上)

*留档

*33k








牢房里有洗漱台。一张单人床摆在距地面两米左右的方形窗户下头,被横竖井字的金属横梁封死。走廊里响起的脚步声让凌沛东一阵心悸,来人很面生,也没有在他门口停留,日本军官服饰的中年男人径直走过他这间到前面去了。军靴底子和洒落干草的水泥地接触,发出类似民用马匹在裸露赤岩上踩踏的鼓鸣。

 

其实离他明确的审判日还有将近一个星期,用不着从现在开始紧张,那是紧张以外的另一种情绪,是每次他想认清土黄色军帽下的面孔,都会深刻恐惧看到别的什么的坎坷担忧。贯穿左肩的枪伤淅沥灼痛,他从单人床慢步到洗漱台前,右手擎握牙具形的空气,张开并拢五指,鼓起蚓状静脉,桡尺骨磋磨,怎么都放不对位置。他垂下手,检查纱布覆盖的因细菌酵解而逐渐化脓的弹痕,手背和额头不知道哪一个在发热。

 

这样下去,他可能在受审前没法如期完成他的认罪书。

 

 

 

转水路的最后一夜中岛健睡得很早,八点多钟,惨白日头沉浮江潮上下,深水浅染,灰蓝色鱼鳍戳烂云霞,流出胆汁样的浊雾,腥苦遍布口腔逐渐过渡为牙膏凉气,那个梦大概从九点开始。

 

渺茫山脉升出绿野,洲壑峰谷化作食糜状的柔软海馅,铺天盖地星辰,和铺天盖地覆于星辰上的雨云,捕猎海豚的船只徜徉血红水域,扇形沙滩遍布残肢,半没入皑砂的小臂,嵌顿珊瑚的手指,被鱼骨刺穿的眼球和临死都在啃咬鱼鳃的突出门齿。战舰登陆,他看到远处丛林里如蚁群乱窜般奔跑的人影,绽放如花的枪炮,湮灭如虹的死人瞳,正前方一个人转过身来,他仿佛从镜中目视自己。血也包围拥簇他,包围半身镜,漩涡混乱,天幕落下雪片箭矢,浮尸肚破肠流,被拖上岸补枪。

 

他在鸣笛前惊醒,跌宕跛行的睡眠质量常常让他怀念起从前还能跨越国境时,在经纬线上东拼西凑出的半个时辰。人总有醒来而「不知身处何处」的时刻,安全的呆钝是世道孵育出一颗完卵似的祝福。

 

汇山码头在舷窗外很近的地方,眯起眼可以看清每一个驮运包袱的工人的脸,以及他们脸上的汗毛。中岛健把行李从床下拉出来,整理衣物,被子叠整齐,枕头像白蛋糕镜面上罗列的芝士垛。

 

一只小小的便携望远镜筒掖在睡衣和外裤之间,调成高倍,视野层层远投,一面舷窗套一面镜筒,码头裁剪成规矩的正圆形,他审视过每一个弓背的驮运者,每一个手拿《时报》坐在热气腾腾的小馄饨摊里佯装消磨时间实则左顾右盼的办公室文员,每一个焦急等待的亲朋好友,每一个翘首以盼同雇主接洽的工头,他漫漫散散地看过去,但始终没有找到。

 

出发前,他曾经问过他的老师,是否有什么特征能让他清晰地辨认出自己二十多年来从未谋面的兄长,土肥原贤二略显宽宏地说:「不用你主动找他,他会认出你的。」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被「哥哥」认出来,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这种听天由命的失重感让他格外恍惚地闲步于露台。

 

上海确实很大,一条黄浦江那么宽。

 

重回地面没多久,他脚下还是软绵绵的像踩湿土,眼前仿佛皮影戏的异乡吞没了他无数形容词,只好用「宽阔」惊叹宽阔。周围人群以速度极快的上海话沟通,织成几乎肉眼可见形体的烟幕从他耳边倏尔划过了,船体锈驳,在岸边歇脚时的汽笛尤其洪亮如数十个婴儿嚎哭,江水鼓动拍打码头的金属断面,充满浅黄色细沙和尘土的浆液抚摸鲤鱼背鳍。

 

他的行李箱很小,即使随处游荡也没有脚夫来搭讪。

 

「中岛健!」有人叫他,他立刻回过身,差一点失足落水,很快他被卷入一个温热的拥抱,像帆舟与赤水初吻,甚至没看清来人的脸,行李箱脱手坠落一旁,发出瓷器开片般哔啵的清脆敲击音,拥抱他的人顿时慌张地撤开手。

 

「您是——」中岛健瞪大眼睛。

 

「对不起,你那边的礼仪是不是人和人要保持距离。」凌沛东不大好意思地搓搓手,从地面拾起箱子,左右确认了一遍没有磕碰损坏,紧接着又道歉,「真对不起,我有点高兴过头了。」

 

哥哥?中岛健在对视觉产生反应前率先感到神经震动,他的梦留在客房里没能出舱,同原先的陆地离断,他很轻易被挤落在一条陌生的潮流里。凌沛东好像从军部来,里面的硬领白衬衫没来及换,脱了制服,罩一件靛蓝色西服外套就来接他。他们真的是头一回见面吗,通信前从未在旅顺或是大连或是别的什么边境线上擦肩偶遇?中岛健觉得触目,半天盯着他看,凌沛东笑了笑:「怎么了?」

 

「你就是凌先生吗。」中岛健低迷地说,从口袋里摸出信封,邮票剥落一半,干涸胶渍如固定蝇尸的蜡油。

 

凌沛东饶有兴味地看他从左边搜罗信封和落款签字,从右边搜罗海关证件和一堆约莫是夹杂有他少年时期成长轨迹的证据,最后他按住中岛健的手,求饶似的说:「回家吧,好吗。」

 

「回家?」

 

「还是说你有别的地方要去。」

 

「我没有能去的地方。」中岛健说。不知怎么,他觉得凌沛东连走路也放轻,尔后他发现自己听起来完全是一副等人来搭救的样子。

 

「那就回家,有空我带你逛逛,这儿——」凌沛东的目光在路边站牌上稍作停留,「我不比你早来多少,也才第二次。几年前靖滇军兵败,胡若愚出逃,龙司令让我带十几个人追过来,那是头一回,不过是走铁路不坐船。你怎么样,这算学成归来还是衣锦还乡?」

 

「才不。」中岛健有些搞不清楚他是认真还是调侃,其实凌沛东对他笑或不笑都很亲切,但自从他被那个拥抱吓到以后,凌沛东就自动离他半步远了,「这么多年,感觉浑浑噩噩就过来了,什么都没做成。」

 

「你不要那么谦虚。」凌沛东不以为意,「你是福冈大学的高材生,主要看你想去哪儿,你愿意的话我在军部帮你找工作。」

 

「我已经找着了。」中岛健如实说。

 

「这样啊。」

 

「明天去陆军总医院报道。」

 

「可以啊你!」凌沛东语调亮堂,「这么快,不休息几天?」

 

「不用。」

 

人比想象中多,凌沛东带点北京口音的普通话他听起来不算吃力,偶尔有几个瞬间他觉得这比他执行的任何一个任务都简单,简单得好像他过去理应在此生活,以后也将永远在此生活一样,他知道凌沛东就是那么想的,他琢磨「兄长」这个词,弯成半圆像撅嘴的发音,坦荡把尾羽拉长,光怪陆离得像满街乱跑的小孩子将模具挡在嘴前吹出的一只肥皂泡。

 

「在前面。」凌沛东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描摹办公室的大致方位给他看,「我是第二战区第六集团军整编七十一师司令部参谋,有事随时来找我,或者报我名字也行。」中岛健隐秘地在笑,原来这人是真把自己当亲弟弟看。凌沛东总是把话说得很笃定,「有事随时来找我」,不是「如果」,也不是「假设」,是哀求你对他放下戒心。他这么说,好像即使自己坦白身份也能得到他的谅解。可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样的,凌先生。没人说东北易帜不是一件好事,可东北易帜真的改变东三省的命运了吗?

 

「汉语得勤说才能熟悉。」凌沛东从后视镜里看他,像从湖底打捞他的沉默,「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这里全国各地的人都有,谁也不会以取笑他人的口音为乐,况且我听你讲得很标准嘛。」

 

「话一多就会露馅。」中岛健诧异自己居然敢张灯结彩引用贤二的句子,他相信自己被后视镜映射出的神态一定是包含侥幸的,所以一直没有抬头。凌沛东咕哝轻笑,介绍旁边是夜市,再往前有几片公用钓场,钓场北边是二手书集,那里横行盗版,在同一摊位你能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三种不同译法。

 

 

 

唐公馆在淞沪路和翔殷路的交叉口,一座褐白相间的仿帅府式建筑,背后有庭院,藤蔓不在墙上攀爬而是用长杆整片挑落,缠挂到长廊拱架上,方向直角突转仍能肆意发育。凌沛东说遗憾唐先生有要紧事回广州,要一个多星期才能返程。

 

轿车驶进前门,紧接着公馆的大门也洞开,管家从后备箱取出行李。一个小巧女子的槐粉色身影闪现,先一步拽住凌沛东的手拉他进客厅,中岛健愕然,仔细辨别少女的五官,但看不出有和凌沛东相似之处。女孩随后看到他,也愣在当场。凌沛东欣然介绍:「这是你——反正也是你哥哥,你喜欢叫二哥也好,喜欢叫什么都好。」

 

女孩遮遮掩掩躲在凌沛东身后,抿起嘴,上唇附近漾陷两个浅梨涡,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中岛健沉下肩膀,一时绕不出应该握手还是鞠躬,凌沛东把女孩从身后拉出来,语气嗔怪但格外不舍得叱责:「给你说正经的,你跑什么呀。」

 

女孩鼓起热带鱼似的嘴,一副同仇敌忾又惨遭背叛的委屈样子:「你怎么去那么久,我好无聊。」她的关注始终盘旋在凌沛东身上,中岛健松了口气。

 

「不是向你报备过我去接人吗。」

 

「就接他吗?」

 

「少没大没小。」凌沛东在她发髻后面的樱桃配饰上敲了两下,「这是你哥。」

 

女孩笑嘻嘻道:「我哥不是你吗?」

 

凌沛东叹气:「多给你一个不高兴?别人还羡慕不来呢。」女孩蹦跳转身之际,他略有些无奈地贴近中岛健:「沛瑶从小就这样,爸没把你的事儿告诉过她,她不知道,你别介意。」

 

从管家手里提过行李,爬上二层,把楼梯拐角那间半开门的卧室钥匙交到他手里:「已经收拾干净了,你看看。我住一楼,因为晚上总加班,临时有电话临时还要回去,这道楼梯走上走下很吵。」中岛健从门口走到窗户要十几步,这间屋子一个人住剩余太多空间,像透天厝窝藏了几只灰尾鼠。

 

「还有别人吗?你——你不用站那么远,没关系的。」中岛健发现凌沛东只是把行李搁在门槛之内,脚并没有踏进来,若有所思望着他被日光溶蚀边缘的侧影。

 

「你说在公馆里吗,当然有啊。」凌沛东说着,扫视门槛下排列成行的细小的划痕,最后还是没有动。中岛健慢慢退出来,二层走廊怕人失足坠落象征性地安装了一排扶手,抛光的暗金色,里面露出原本的木纹,「还有一位唐先生的保镖,一樵他也是早出晚归的,住一层我南边那间,沛瑶在你隔壁。」

 

沛瑶是妹妹。

 

「所有他们后来又有了一个孩子吗?」尽管在父母都过世之后他还不习惯以「父母」来称呼父母,只能说「他们」,或凝重地注视某处虚空,让凌沛东自然理解自己在指代什么。凌沛东连忙摇头,朝楼下看了眼,女孩正在大门外瞎跑,与柳枝合舞笠翁对韵。

 

「沛瑶是领养的。」凌沛东解释说,「在旅顺樱花医院,就是你——总之,爸妈回去找过你很多次,一直没能成功,有次听到产房的护士们讨论被遗弃在医院外的女婴该怎么办,是否联系教会福利院收纳,他们就决定把沛瑶带回家来。」

 

「唔。」

 

「其实我觉得——」

 

电话在响,女孩一路飞跑进来接听。凌沛东水落一半的言辞停滞,抱歉地冲他笑笑:「应该是找我的,请等一下。」女孩紧抓着听筒像攫住糖人不肯撒手,和对面问天南地北,凌沛东在她毛绒绒的后脑勺上揉了一把。中岛健胳膊交叠在扶手上,俯视着两个人讨价还价,他想知道对面是谁,可以让兄妹俩全无紧迫感地争抢话筒。

 

公馆大门走进人,孙一樵率先关注到他,中岛健从扶手上把胳膊拿下来,意识到原来凌沛东不是这项任务里最困难的障碍。凌沛东抢不过话筒,索性让沛瑶去乱讲话,他向楼上指了指:「一樵,我弟弟。」

 

孙一樵好像心不在焉地对他点一点头,中岛健欠身回礼。

 

「军部没事找我吧,她占着电话不让我听。」凌沛东叉着腰一脸不耐烦,沛瑶无视他生气,薄雪似的脸紧压在听筒上连带稚嫩嗓音震动,零落飘洒一连串散线风筝般的不满,凌沛东疑心对面会被她吵死。

 

孙一樵从楼上移回眼色,缓和神情:「急事没有,小问题一大堆。」

 

「我才请半天假啊!」

 

「半天够国民政府换三任主席了。」

 

「一樵,你平时讲话也稍微注意点儿。」凌沛东瞪了他一眼,「我回去一趟,你——看着他俩别打起来。」

 

他向楼上挥手,快步走向公馆停泊的黑色轿车。倏然陨落寂静包围公馆,中岛健深刻体会到以某个具象事物或某个具体人为源头的和谐退潮,他随即转身回屋,将沛瑶和孙一樵的注视隔绝在门外,不出三、五分钟,孙一樵开始叩门,之所以能辨认得出,是沛瑶一定直接闯入而非先礼后兵。开门前,他伪造出正拆解行李的架势,但孙一樵并无任何打扰的愧疚之意。

 

「凌少爷。」孙一樵叫他。

 

「我叫中岛健。」

 

「不打算改名字吗?」

 

「不知道改什么。」中岛健生涩蹙眉,「我哥也这么叫我。」言下之意是不要你管。

 

孙一樵没生气:「随你,那是你们家的事,跟我无关。」

 

「那你过来是想说什么。」

 

「没听你哥说怕你和沛瑶打起来吗,我来看着你啊。」孙一樵笑道。信步窗前,瞥间他松懈半拉的行李箱,窗帘是统一制式,房间格局同样,只不过尺寸的细微调整和方向南北调换造成了视觉上极大的差异,「你这二十多年一直住在日本吗,凌少爷。」

 

分明在笑。

 

「怎么了吗。」中岛健不再纠正他。

 

「在哪里上学?」

 

「你不是不感兴趣吗。」

 

「我怎么不感兴趣,我是对你改不改名字不感兴趣,你在日本做过什么我还是好奇的。」他声音听起来很像捉弄舍友的顽劣少年,中岛健咬牙切齿,恨语言如齿轮,纯粹机械工具失去运用的润滑便让人的恐惧无所遁形。

 

「可是我不想告诉你。」中岛健说。

 

孙一樵吹出蜿蜒的口哨:「我可以去问你哥。」

 

「他不会说的。」中岛健兀地提高音量,「只要我让他不要说他就不会说。」

 

「哦,他这么听你话,你才回来一天。」孙一樵已经不视他为神秘的外来者,他在窗前随意走动,树影投在他身后,形成走马灯的狂欢景。中岛健无法继续争驳,短促地「嗯」了一声,垂下眼,萌生浓稠的恨意。接着他又替换上一种隐约辉映匿藏的口吻:「你哥哥藏着一书柜你写给他的信,如果我问他要,你觉得他会不给我看吗,如果我说我在怀疑你呢。」

 

中岛健忽然凛冽地望向他:「你怀疑我什么。」

 

「不愿意改名字,叫哥倒是叫得挺亲。」孙一樵仍然微笑着,不过他对中岛健会提供什么答案毫不在意:「你们其实一点都不像,我进来那会儿看到你,还以为是他找错了人,不过他好像很确信是你啊。」

 

「第一封信里他还在云南。」中岛健说,「怎么这么快就——」

 

「你瞧,你都开始打探他的生活轨迹了。」孙一樵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说,你是不是间谍啊。」

 

 

 

凌沛东很晚才回,沛瑶已经睡下。所以他既不上楼,也不走动到任何地方,就坐在一楼的沙发里饮酒,中岛健从房间探头,闻到逐层厚重的香烟味,如膏如土,尘霭蔓延,他轻手轻脚踏在第一级上,脚尖落地再是脚掌,半个身体的重量沉置于螺旋而下的缘梁,借重力慢慢滑落,走到倒数五、六级,凌沛东恍然惊醒,侧过脸,中岛健如跌落漆黑悬崖。

 

「哥。」他失声轻呼。

 

凌沛东没答,招手让他过来。唱片徒劳在转,因唱针的黄铜头颅悬空而变成哑巴,中岛健坐进他斜对面的单人椅。凌沛东左手里攫着半杯青黄色威士忌,焦糊味从烟灰缸的半截明灭烟蒂前端泄露而出,蒸腾上屋顶,不知沛瑶睡没睡熟,抑或是正在梦里路遇浑身蕉叶的牙仙。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凌沛东像从对岸世界传声过来,遥遥落落摔在中岛健面前,他心慌得很,怀里挡着抱枕解忧。

 

「有几句——」

 

「大事小事。」

 

「不算小吧。」中岛健磋磨口音,「稍微,我觉得可能——」

 

「走,我们换个地方。」凌沛东撑起身,把衣帽架上的褐色风衣丢到中岛健手里,「多穿点儿,夜里会冷。」

 

大小合适,这像是凌沛东自己的衣服,他坐副驾驶,他哥开车,也和回家时一样。他瞄向前挡风玻璃,从西北角看到东南,不见月亮踪影,夹道皴裂的树皮剥落死枝,还羼有黏滑的乌鸦羽,贴敷玻璃表面如雨林酋长的花冠鬃毛。他没问「你喝了半杯酒还能不能清醒地到达目的地」,脑海中幻化半道栽进灌木丛,两个人消失于烈火的场景,并被此深深吸引,觉得也是恰到好处的叙述终局。然而车子速度匀称,也稳当,油箱弱鸣,草垛沉睡的兔蛇均未苏醒。中岛健枯目而视,失望地发现轮胎始终未曾偏离车后轨迹五公分远。

 

他们从后门潜进宣乐舞厅,在表演台的东侧有一间闲置的空包房,大概应急才会启用的,舞厅老板肥厚眼皮略抬,经镜片扫过凌沛东的脸便默许他进入。凌沛东向中岛健伸了伸手,示意他从风衣内侧口袋里找钥匙,几枚由汞色圆环串起的钥匙呆在底部,锒铛晃出风铃音。他择了磨损程度最重的那支楔入锁孔,门里溢出干玫瑰和中药混合的苦味。

 

「你喝什么吗?」他问,中岛健默然摇头,「门关好,坐。」

 

「哥。」

 

「你刚回国,有些生活方式很新鲜,也恐怕难以理解渊源,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就告诉我。」凌沛东自顾自说起来,「沛瑶还小,不懂事,整天咋咋呼呼,和同学胡闹和老师胡闹和家人也胡闹,不过她内心很善良,嘴上不饶人,你多让着她一点。我呢,工作忙,都是琐事,偶尔说到哪里之前的忘了就开始说新的,我尽量说慢一点,你听不懂的就让我停下来,没关系,抱歉我不怎么会日语,我身边没有发音很标准的老师,所以只能停留在书面字词。」

 

「哥,我不是要说这些。」中岛健踞促打断其,在干玫瑰和草药里迷失,舞厅包厢红粉相间,以粉为主,灯晕昏花,使劲眨眼也看不清墙上的装饰图,大概是几艘船,几片园林,和几个抽象人体,或是身材魅惑的婀娜舞女。

 

「你说。」凌沛东靠在沙发上,好像很累似的,半阖着眼。中岛健怔怔地盯着他,字句陡然壅塞于咽喉。

 

「我们会在上海久住吗。」言及肯綮而言他,凌沛东想了想,说近期都在上海了,如果你想去哪里——哥哥什么都以他的意愿为优先。中岛健得出这种结论,不像贤二老师,会在下命令之后补充一句「你觉得如何呢,中岛君」,那时其实一切都尘埃落定无法更改。

 

「还有别的要问吗?」凌沛东轻声道,眼白染成晕的红色,「我们可是开了至少十公里远哦,这里没有别人。」中岛健心跳如擂鼓,口干舌燥。

 

「我是日本关东军驻奉天特务机关谍报部少佐。」

 

「还有吗。」

 

「还有吗?」中岛健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你问还有吗,我是特务机关少佐这还不够吗?」

 

凌沛东困惑地仰视他:「我不是第一次见日本军官,你告诉我这些是想怎么样呢,你要抓我回去吗?」

 

中岛健快要哀嚎出声,一股炽热灼烈的痛感自脊柱末尾腾起,他听见自己游魂般惨叹:「我是间谍,你不明白吗。」

 

「你在日本住了二十几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不是吗。」凌沛东报以苦笑,「你是或不是,于我而言没什么差别,我早已经做好准备了,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早这么直白地通知我,可是你希望我怎么做呢,你必须得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我才能帮你,不然我怕我们想不到一起去,如果是我想救你可你只想让我死呢。」

 

中岛健在心底如哭冷笑,这么说就好像我要什么你都能给我,凌沛东,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孙一樵察觉危险而你慨然把危险葬在身旁,中国人对血缘关系总是输注无上而无所求的期待,是「如果我要杀你,你会提前撤走地毯以防我留下鞋印」的慨然,是「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不是某个人的哥哥。」

 

 

 

孙一樵在卧室里组装柯尔特,逐一擦拭金属弹壳被底火冲击发暗的基层。五分钟前凌沛东叩门造访,让他带一队人到陆军总轮值,若看到形迹可疑人员,尤以日本人为首,一律拦下搜身,枪械弹药管制刀具等统统不准夹带入医院。孙一樵问为什么,凌沛东却并无解释的意思。问需不需要再请示一下谁。也说不需要,「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我的命令。」

 

「沛东。」孙一樵叫住他,凌沛东停在卧室门前,「你小心点儿。」

 

「小心什么。」

 

「你父亲或许真的希望你能找回他丢失的小儿子,不过一定不是以你自己为代价。」

 

凌沛东沉默得像墓碑旁一丛带刺勒草,微末地眨几下眼,可能听进去了,也可能走神在想他自己的心事:「你说的我记住了,谢谢,医院的事麻烦你多费心。」

 

《会饮篇》说人诞生时被切分成流动的两部分,摇摆不定,一旦匹配相合就融而为一,形成原本完全的一个人,不知道倘若有两个匹配相合的人,甚或是不能匹配相合而其中之一却无限制地迁就另一位以达成匹配相合时,他们是能固守住自己,还是也会不可抵抗地融而为一。

 

 

 

中岛健回来以后,凌沛东几乎不再去加班后的聚餐。此举惹到过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埋怨,问「你是不是在恋爱,是不是准备结婚,是不是要把我们哥几个的情谊都撂在一旁不管啦」云云,凌沛东心想我的确早就恋爱,但也的确无法结婚,跟你们几个白痴的情谊恐怕真正是「死亡才分离」的那个,不过他一句也没说。

 

昔日几个在滇军的旧友已一路高升,多半成为龙云可以依仗之臣,富滇新银行成立之后,他们作为代表来上海谈捐款和投资项目,私底下辗转连环,好不容易联系到凌沛东,这种无法推脱的聚会不能不去。众人纷纷过问现状,问为什么当初执意出走,「沛东你要是留下,现在肯定已成为李培炎或缪云台」,凌沛东说自己对经济一向不上心,就算搞也搞不好,是以临阵脱逃。

 

友人气笑:「你这一逃,直接从云南逃到山西了,山西有什么好?到那穷乡僻壤去吃飞醋,山西陈醋有名啊——」在桌面下挨旁边猛力踩脚,闭口不言。

 

凌沛东微笑:「山西陈醋是有名,晋军抠门更有名。」

 

友人哄笑:「你这样说你的新任上司,不怕被人穿小鞋?」

 

「我怕什么。」凌沛东燕语雀跃:「他又不会怪我。」

 

初来的一段日子,叶江天允许他自由出入宴会场合,喜欢就来,不喜欢可以早退,凌沛东诽言:「我可是你副官啊,你不愿意我在场吗,还是你对所有副官都这样?」叶江天斜目掠视过他:「我对所有副官都不希望他们问太多问题。」凌沛东立时噎住,下唇的细竖纹路泛红,像在云南吃多辣椒后的生理反应,叶江天突然可惜自己错过了他在滇军任职的样子。

 

办公室恍惚扩得很远,凌沛东左手食中指夹着钢笔在玩,墨渍星星点点洒落报告,洇两、三面,字迹都像蝉蜕返生,挣扎出窗台闯进盛夏。叶江天视线越过他,自然地镀上一层深蓝,树影代替他吻他领口裸露的皮肤,钻进去,他心里胀满喧闹。

 

后来他都和叶江天共进退,他替叶江天挡酒或写讲稿,处理上下军饷账目,生者庆功,死者抚恤,他对每个士兵的家庭结构成长环境了如指掌。和中岛健通信通到第三年,他开始翻译简单的日语传单,有小打字员窃窃,说他译电文译到师长的床上去,传闻曲折涌到叶江天桌上,哗闹如钱塘江开潮。叶江天要下处决令,凌沛东说算了,如果他们觉得跟你上床可以让我在一天内背会一本日语词典,我不想打破这种神化的臆造。叶江天问:「那他们知道是你主动的吗?」凌沛东极缓和地摇头,好像受颈椎病折磨不浅地往后躲,被他拉回去接吻。

 

他不大理解人们喜欢把上床描摹成一件神圣事,却又说「你该下地狱」,好像天堂地狱都是无关紧要的黑死病七色小房间。士兵如此,军官也如此,叶江天接受几桌敬酒,凌沛东喝到第二瓶,会暂别去卫生间整理仪态,膝盖酸软,身处角落,有银翅的鸟儿在视野外圈啼鸣,但视线追及不到,模糊成白花花的蕾丝。所有哭笑的人形同电影,聚光灯自上而下,满地花尸,他们暗自比较军衔,嘴上却不停相互吹捧,还像蚂蚱栓在同一根草叶上,得知对方的秘密有时候比利益往来还要牢固。

 

几年这么混下来,他还是喜欢山西的,喜欢平原,喜欢风沙,无痕地喜欢自己上司,直到所有承诺比不上中岛健在昏聩舞厅里耳语的一句「哥,救救我。

 

他的新生活以此为落幕,以此为起始。

 

 

 

中岛健踏出门,在分清南北前先感受到腕表的针转动,一跳跳如脉搏外显。黄包车穿梭电车长轨,像挑夫跨步在窄小溪流上往返运送货物,客人堆坐车厢,身上的肉松散下来,也像一摊货物。沿翔殷路步行,路牌都写得很清晰,因为前一天探过道,所以凌沛东要开车送他的时候他拒绝了。

 

陆军总在西南方,他朝西南方走了约莫一公里,确认身后无人,立刻拐进巷子,背道前行。七拐八拐来到日清贸易研究所,大学校舍的连栋建筑仿佛长虫的硬腹和尾刃,门口有格子衫小孩在叫卖报纸,戴一顶歪斜的浅褐色脏兮兮报童帽,中岛健避开小孩视线,闪身进研究所。

 

「中岛君。」身穿薄柿色丝绸旗袍的女人在接待室柜台旁叫住他,「一切顺利?」

 

说实话,他不觉得这比在街道中央听谁喊自己全名要安全多少。众人明晃晃栖居于此地,大肆谈笑,露出烟黄犬牙,着西服饮红酒谈论刺探对象,原乐善堂牌匾高悬上空成为古物,同文书院旧日规格未作大改,一脉承袭上海情调,虽目不视和服,东洋气氛已深嵌房梁肌理。

 

「以后请不要选在公共场所。」中岛健说,「这种幼稚误区还要我提醒吗?」

 

「你本来就是日籍,来日清贸易研究所有什么不对?」秋子不以为然。

 

「我是回家。」中岛健语气不善,「我不是来参与什么随随便便的同学聚会,我是回家。」

 

松山秋子狐目上抬,仿佛阿鹤躲珠帘后诡探城主又恨其含情于阿龟。她不好揣测中岛健学习中国人蓄藏演讲是诚心皈依凌家还是意图叵测,只是他眼下愈发若即若离的态度让她不满。

 

「贤二将军交待,潜伏者最易叛逃,往往事迹越成功,跳反也越决绝。」秋子哂笑,「中岛君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两码事。」中岛健掌心里含着一枚银色打火机,金属关节拗折,像霜鬃骏马低头饮水,他眼里明灭倒映波浪状寂灭铁丝,拇指不去碰触发器,松山秋子裹紧白色裘绒上衫,取细卷烟借火。

 

「将军想见你。」

 

「明天吧。」中岛健黯声道,「我一会儿去医院报道,没空。」

 

秋子想说你不要跟贤二打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算盘,转念,中岛少佐和他老师的恩怨大概不是自己该插手的,大概率最后落得两边不讨好,悻悻然吸起烟,蜜色烟团蒸腾,不时有人观望他们这一桌。

 

 

 

王安娜七点一刻走进办公室前,中岛健抚平风衣角,从门诊病人家属休息的漆白长椅上起身。走廊尽头护士推四轮车来去,轮毂如碌碡生涩,噪音遍地,清洁工人往墙面喷洒雾状消毒水,盆栽根脉每日吸收化学物仍能叶茂枝繁。安娜请他进屋:「是新来的?」

 

「我递过简历。」中岛健取出几份纸质文件搁在桌上,「您说等我回国后详谈。」

 

「我记得你。」安娜没有翻看,外套挂上衣帽架,卷发蝎尾蓬松,「履历很漂亮,九州帝国大学高材生,在福冈市立医院实习过两年。」

 

中岛健对她话里的研究意味置若罔闻。不少人认为以东京和九州为首的旧帝国大学群是日本军国主义植根教育的滥觞,校内随处可见传单画报,各类言论交锋,文学部坍分为无数派别捉对厮杀,既有学生因举止过激被当局秘密逮捕,亦不乏中途辍学转入士官学校拿起枪杆的。中岛健已提前斟酌过若安娜院长问他「为何回国」该如何作答,可最终她什么也没问。

 

王安娜将他简历推还:「我安排资历较高的主治医带你几天,你尽快熟悉陆军总的医疗模式。」

 

中岛健称是。

 

「为什么不继续学基础了呢?」王安娜忽然问。

 

「想进病房。」中岛健随口说,「想进手术室,想直接照看真实的人。」

 

「平时会抽空学汉语吗?」

 

「学校设有汉语选修课,会去听。」

 

「你的中文很标准。」王安娜似自言自语:「是一直就有回国的打算吗?」

 

台灯灯管像生蛋黄左右奔流,中岛健回忆他在机关培训,教室和司令部两点一线的日子,白天是授课老师的长脸,晚上是贤二将军的圆脸,是否有过哪怕几秒钟觉得自己不属于那片岛国?没有细想,任务如作业,破译电报如毕业论文。中文从很小开始学,嘬着口型念「阿波呲嘚」拼音,忘了是他主动想学还是贤二勒令他学。「白日依山尽」到「花自飘零水自流」。他仰仗贤二才能活下来,不然早死在什么三流医院断电的婴儿箱里,据说是贤二差人把那间育婴室里来不及转移的新生儿分派给不同的平民人家收养。

 

十几年后,贤二像庄稼汉去收割他散落各地的成荫柳苗。特务机关的筛选九死一生,当初和中岛健同一批被召回的孩子们逐个凄惨死去,其后和他关系亲密的有一个叫雉野幸二的少年,确切年龄不晓得,丛林行军路上被毒蛇咬伤,小腿溃烂,免疫系统彻底破坏,幼年遗留的结核病菌现形,不久高热寒战,咯血死去。他们小学中学阶段在司令部受教育,到了入高校年龄,贤二问他想学什么,中岛健怀想雉野幸二惨死,便说想学医。

 

陆军总带教的外科老主任夸他上手快,手术器械认过一遍即可跟台,除病历书写还磕磕绊绊,已能够独立承担住院医工作。中岛健想,因为我学得慢会被杀掉。

 

一星期后,凌沛东打电话给他,病人口吻哀求「中岛大夫可不可以腾出一晚给我?」他才意识到自己整一星期都住在医院,一星期没有回家,沛瑶又要对他认生。

 

六点下班,一小时足够记完一天病程。他听闻窗外鸣笛声,关灯锁门,走出医院,凌沛东一身休闲服,靠在车前等待。他慢慢走到副驾驶,凌沛东替他开门:「吃饭了吗?」

 

「还没,我们去哪里。」中岛健问,微侧过身,感觉到安全带在身上的形状,「不是去什么聚会吧。」

 

「不是。」凌沛东手握方向盘笑道,「知道你不喜欢。」

 

中岛健说:「倒不是不喜欢,不过我得换衣服,脏得很。」

 

「累不累,听安娜院长说你现在可以负责很多事。」

 

「哥你认识安娜院长吗。」

 

「我们是老相识。」凌沛东说:「闹西班牙流感那阵子,她在上海忙完去支援北平,我因为城市之间的出行限制没法回云南部队,在北平住了好几个月,地坛医院有需要军队帮忙的时候我会过去,就在那里认识。」

 

「你为什么会离开滇军?」中岛健凝视他眉眼融入路面反射的淡青色光晕。

 

凌沛东好像在笑,但与之前恒久不变的柔软微笑不一样了,是无可奈何,只好遵从于某些固定世俗规律的笑。他眼里有种惶然迷离的神色,中岛健从未见过——或许说从未在他身上见过,他以为凌沛东是永远坚定且温和的,不会被任何事物逡巡困扰。他们驶离公路,拐进巷道,又柳暗花明进入开阔市区,江声很近,引擎显得寂寞了。

 

停在状如日清贸易研究所的建筑物前,佣人打开铁门,轿车开到建筑背后一半圆形空场。中岛健又说:「我衣服很脏。」凌沛东说不碍事,是找你来看病。

 

老佣领他们到正堂,有一须发花白的古稀老人和一个军装服色的中年男人坐着谈话,老人浑浊瞳孔亮起,向他们迎了几步:「凌先生这么晚还要来关照我的家事,实在——」

 

「病人呢?」凌沛东问。

 

「在卧室,腿脚发软无法起身,还在发热,咳嗽也越来越重,咳得脸上都细小出血。中药已不再喝了,每喝一口便呕一口——」

 

「金大夫今天来过了,让我们找西医急诊。」中年军官说,「说不能用长期调理的办法,若开力道稍大的中药方,怕病人身体受不住。」中岛健注意到军官在夜幕掩映下的五官俊秀,只是淅沥间杂着焦虑和似乎绝无根除可能的漠然。

 

凌沛东拉中岛健到一边:「你习惯一个人问诊吧?」中岛健讶然点头。

 

「那么我留在这里,也让他们不要跟着,你就和门外那个老佣人去卧房吧。」

 

「是男是女?」中岛健问。

 

凌沛东朝身后看了一眼,低声道:「师长夫人。」

 

 

 

老佣人佝偻脊背如海虾,灰绿色短袍卷扫布鞋面,从正堂曲径到卧房。中岛健紧盯眼前,不曾往道路两旁张望。他问病人「是男是女」,凌沛东只答「师长夫人」就好像有一层不男不女的意思,他在汉语的引申层中迷失,深一脚在现实,浅一脚在扭成梦境派的现实。

 

女人整身掩卧薄被下面,面如缎面潮红,脱水般干燥青白皮肤紧绷着颧骨,汗液像油膜,面孔像鼓面,剥落皮屑似雪花,女人双眼紧闭,鬓角出汗风干后形成化石般棱角分明的沙化痕,也如猫爪印,发丝一根根腻着,沤着隔夜潮热。中岛健走到床边,老佣人后退离去,女人睁眼,随即睁大,失焦瞳仁紧缩映入他倒挂的影子,中岛健觉得人体结构翻转过来活像中国棺材,浮游女人眼波。

 

她的指甲也泛灰黄,条纹密布,惨白肌肤从被单下泼洒出来,她像是要奔出来捉妖捉鬼,眼里溢满恨意和恐怖,中岛健困惑异常,同时胆战心惊:「你认识我?」

 

女人仇视着他。

 

「你在哪里见过我吗?」中岛健搜索枯肠,「我们在哪里见过吗?你是哪里人。」女人仔细辨认他,仿佛从他脸上辨认出未发生的凯旋或逃亡。回想热河和奉天,盛京日报上刊登的死难者,失散者照片,一张张森森的白脸,长短宽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路看遍,没有搜罗出一张和她相似的,五分相似的都没有。中岛健索性站在那里让她辨认。

 

「你要做什么。」女人说。中岛健听出她喉部痰鸣音旺盛,痰液腥味扑鼻,声带受彻夜难眠困扰而喑哑。

 

「看病。」

 

「你是医生?」女人心有不甘,也仍说,「好吧,对不起。」

 

「现在可以开始?」

 

「等一等。」女人逡巡,「请问您和凌参谋是什么关系。」

 

 

 

一小时后再次返回正堂,他在老佣人领他穿梭庭院时神游天外,藤萝倒挂如空难死者腐烂的下半身,骨磷纷呈华彩。古稀老者嘴里叼一支狭长黄铜色旱烟袋,像秃毛灰鹤扁着头颅吞咽带鱼。凌沛东和那位中年军官站在远处交谈,两人挨得很近。中岛健犹豫该走向哪边,凌沛东看见他,从军官身边走远一点,向他招手:「怎么样。」

 

「夫人最近去过人流较多的闹市区域吗?」

 

「她啊——」凌沛东罕见地露出一无所知神情,军官缓慢开口道,「早两个星期去公共租界舍粥,去了大半天,回来之后不久就有小的风寒迹象。」

 

「很像结核杆菌感染,」中岛健说,「不过必须去医院检查才好确认,得化验静脉血,拍肺部的影像片子。最近叫她觉得喉咙里有痰一定吐出来,不要往肚子里咽,否则会累及胃肠。」

 

「她这状态很难去医院啊。」

 

中岛健也觉得为难:「没办法,不抽血不拍片的话我不能就这么开药,放在一般的发热诊断性用抗生素无可厚非,但结核有专门的治疗药物,如果不是结核却应用了抗结核药,对病人的肝脏和肾脏都会造成严重损伤。」他发现自己有意无意想避免直接和这位军官对话,旱烟袋喷洒藓绿色雾团,夜幕脏染,三两成群的麻雀回巢。中岛健意欲征求凌沛东的同意,后者却仿若置身事外,既不发言,也不像先前那样目不转睛注视军官的脸,他在看地面上爬行的蚁队,从一条湿润砖缝潜入另一条相对干燥的砖缝。

 

「你们俩商量吧。」凌沛东突然如梦方醒,迎着雾团走向老人所在位置,「你们俩聊。」

 

得知军官是七十一师师长,中岛健迟到一步回忆起凌沛东在驾驶座上念叨的一长串头衔,「七十一师司令部参谋」似乎是掺杂在整篇中文阅读中的某个白话注脚,别无根源可依托,但清晰刻录于花名册上,他只是看不清那是幸存还是罹难。苍穹既黑也稠,叶江天讲话含有一种在政治论调和方言之间切换自如的圆融感,晋语的核心格律被他掩藏得很好,清脆如扭开白酒瓶盖的破裂音几乎消失。凌沛东不再转头看向他们,而是全神贯注于老人布满旱烟袋苦涩的倾诉。

 

「哥哥说过你。」

 

「是吗,说我什么?」叶江天似乎在好奇之上更多一层玩味,笑容背后隐喻一面侵略的单向镜,他有十足的耐心,「不是诋毁吧?就算不是诋毁,也肯定没什么好话吧。」

 

「简单介绍而已。」中岛健对他的态度感到诧异,「没说太多。」

 

「你是他亲弟弟?」叶江天检阅部队般检视他的神情。

 

「可能吧。」中岛健朝凌沛东的侧影望了一眼。

 

「可能?你不能确定吗,你怎么找到他的。」

 

「是他找到我的。」

 

再欲将话题转回结核杆菌,凌沛东已结束了和老人的谈话,他们似乎达成了协定要将病重的夫人带去医院治疗。「明天你在吗。」叶江天忽然问,「我去找你。」

 

中岛健犹豫几秒,不清楚自己该说什么,他可以陈述事实,说明天是休息日,只有值班医生,也可以走得更远。凌沛东自老人处返回,这使他的焦虑陡然增重。

 

「明天。」他暗语般嗫嚅,「可以,没问题。」

 

「明天你不是休息吗。」凌沛东闻言扫视两人,最后笃定罪魁祸首是叶江天,「明天他休息,你来干什么,他又不上班。」

 

「他都答应我了。」叶江天露出童话里的讨好。

 

中岛健头低下去,他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不过只因为凌沛东注视着他的时间稍长,他嗓音里有种温和但严厉的责备,责备是没有指向的,不是对谁,或许是对事件本身表露出不容置喙的理想化观念。他最终叹了口气,低声说:「以后你不用随随便便答应别人什么,走吧,回家吃饭。」

 

叶江天说:「留下一起吃吧,我们也刚做上。」

 

「沛瑶还在家等呢。」凌沛东不再回头,拽过中岛健的袖子从庭院正门离去。那女人的厉色面庞闪过中岛健眼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招致一个素不相识者的仇恨,多半是因为对方讨厌凌沛东,因为自己和凌沛东相貌相似,病中分辨不清,才将仇恨转嫁。可他实在想不出凌沛东有什么招致身边人厌恶的特质。他们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横行,理发店和小馄饨摊纷纷歇客上板,厨师换便服返家,一身油污气仍重,中岛健喃喃:「哥,你跟师长关系不好吗?」

 

「怎么这么问。」凌沛东说。

 

「看你们谈话好像很剑拔弩张。」中岛健幼鹿口吻说,「而且他夫人不喜欢我,我猜应该是不喜欢你吧,只是把我当成你了。」

 

「你是这么想的。」

 

中岛健听出他相当敷衍,只是他作为参谋操纵话术的能力过分娴熟,言辞间都很难让人觉得不适,从本质上看他还是排斥这类问题,于是通过反客为主的解释将其主要结构破坏了。

 

「其他人都趋之若鹜示好谄媚,他现在主动有求于你,你还说出让我别随便答应这种话。」中岛健装作不懂,「师长留你吃饭为什么不呢,你不怕得罪他吗?」

 

「有些人情方面的事我不希望你不明不白卷入。」凌沛东说,「中岛,你现在在陆军总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不用蓄意勾心斗角,不会受人背地中伤,你有那么好的前途,不要被我牵制住了。」

 

 

 

进门,沛瑶扑进他怀里,仰起羊犊般奶白的小脸:「肚子都饿瘪啦。」

 

「饿瘪啦,你没跟一樵说?」凌沛东抬起笑眼,孙一樵站在二层栏杆后头俯视客厅,他的眼神总让中岛健觉得不舒服,尤其当他站在自己房间不远处,视线笔直如猎户正瞄准狼群中瘸腿的那头,他是深知自己在某方面是「瘸腿」的故而作此联想,牢笼般广袤而光秃的草原铺满狼尸,图卷关闭。

 

相较于凌沛东在港口接他时即表现出的宽容,孙一樵的不信任像从一颗孤岛榕树根系生出无处茁壮肉芽,或者说,是他完全不相信凌沛东能如此轻易完成父亲的遗愿。

 

「从六点钟等了四个小时到现在。」沛瑶挂着两尾鱼骨辫子的黑褐色小脑袋摇摇晃晃,「孙一樵说不饿,可以等你们回来吃,我看他就是懒得弄,想等你做饭。」凌沛东苦笑。

 

「那你想吃什么。」

 

「酱爆鸡丁。」沛瑶得逞似的笑,鼓圆腮帮,抓着哥哥的手套不松手。

 

「还酱爆鸡丁。」凌沛东哀声:「姑奶奶你都吃了四顿酱爆鸡丁啦。」鬼鬼祟祟搡她去中岛健面前,「去问问你哥想吃什么。」 沛瑶又提高一度音调说:「他说要吃酱爆鸡丁!」

 

「瞎说,他哪儿知道什么酱爆鸡丁。」凌沛东斜了一眼,「行了,你告诉一樵过半小时开饭,中岛你跟我到厨房来。」

 

「另外,上次沛瑶拿去挖土的开瓶器呢。」

 

「你别喝了,明天你又不休息。」孙一樵把凄惶待满的空酒杯从他手里取走,像野草除根,转脸对中岛健说,「你哥酒量特别次,他自己不承认,每次应酬最后都叫别人送回来。」中岛健心想,为什么突然装得平易近人对我说这个。

 

「根本不是那样,孙一樵,你非得拆我台吗。」凌沛东皱起眉,还在找开瓶器,沛瑶事不关己,在碗尖抹平盛米饭的铲子,揩下锅巴样米皮放进嘴巴里细嚼,「你不能帮我找找吗,好歹我军衔比你高我的命令还是有效的吧。」

 

「这种时候又搬出军衔了。」孙一樵眼睛仍然看着中岛健,「一会儿他找不到就放弃了。嗳,你平时喝酒吗,你们那边佐餐是不是都配酒,中式口味还吃得惯吧,你哥既然这么听你的,你以后多管管他。」中岛健愈发困惑。

 

「说什么。」凌沛东坐回来,开瓶器像一只畸形蓝色癞蛤蟆头,大张着菌丝口疮的嘴,咬开木塞时散发出雨林生命腐烂和清新交叠的橡树根香气,「我看你们处得还行?中岛,他这人就爱开玩笑你不想理可以不理他,红酒可以吗?你回来之后很快就开始工作,这是第一顿饭,现在军队腐败查得严,委屈你不能出去下馆子,炒了几个菜,你尝尝看。」

 

孙一樵自顾自夹菜吃,中岛健说在日本不常吃到热乎东西,这是实话,训练期间能有口饭吃已是万幸,哪里去奢求四菜一汤?沛瑶米粒粘到刘海,眯着眼,舔舐指缝酱油,凌沛东找毛巾去给她擦脸。「哥,你怎么不吃?」。凌沛东说做饭的人一般自己都没有食欲,太晚了,过会儿吧,饿了再说。又斟了半杯,沛瑶想尝,筷子如小金环蛇探头过来搅和酒液,菜汤涮进酒杯,玩性盖过饕餮之意,凌沛东无可奈何由她胡闹,雨林掺入脂肪乳,油花绽放如莲,溪水泛起青虾蓝血。汽车停在公馆外,车灯如炬,穿透藤萝和透明果蝇的腹部,孙一樵神色凛然。

 

「这么晚了。」凌沛东自言自语。引进毁坏后的雨林余调。管家领客人进来,凌沛东起身。

 

「凌参谋。」小马每次见他都有些浅显可视的愧怍,「师长找您回去,有急事商——」

 

「跟你们师长说沛瑶病了,今天没空。」孙一樵坐在椅子上朗声说,沛瑶一语不发藏在中岛健身后,俄而狡兔般钻到凌沛东旁边,眼睛潋滟轮转。

 

小马为难,求助哀望众人,凌沛东指纹踩踏玻璃杯壁,留下一沓一沓具象化的思维荒轨,沛瑶挡在过道里,辫子摘了又拴,上下蠢动,后脑勺祸害得蓬乱嘈杂,凌沛东帮她拆掉重新扎好,手指在她头皮上停顿,沛瑶晃动纤细脖颈,躲开他双手,发丝又溢出来一片:「不要走。」

 

「沛瑶乖,回房睡觉。」

 

沛瑶带着蓬乱马尾跑远,凌沛东叹气,走向小马:「我喝酒了,你来开车。」

 

 

 

付了从唐公馆到景观河的黄包车费,又额外加了一倍价钱让车夫随意在城市里穿梭,车夫以为他是游客,卖力解说四周建筑,。这里是同济德文医学堂,那里是某某英国雕刻家的作品,名字拗口,舌头抽筋。那边呢?哪边。那边那一长条红砖色公寓。那不是什么公寓,那是提篮桥监狱,先生。中岛健轻巧地「哦」了一声。喏,看那远处绿油油的。远处是什么?是叶家花园,小日本儿设计的,可阔气咯。中岛健又拖长音「哦」了一声,注视他拉车时耸动汗湿的脊背,笑溢出眼角。下车加给他几块大洋。车夫惶恐,够多了,先生,不用了。拿着吧,谢谢你,说得很好。不客气,祝您愉快。

 

从未觉得中文这样爽朗。中岛健站在石桥拱面,桥下淌过景观河,孩子扭弯铁丝勾钓苏州河支流里的鱼和虾子,鱼线切割水藻,中岛健投入河中的倒影分裂成片。

 

「你在唐公馆住得还好?」松山秋子愈见他开心愈不快,「看样子融入得不错嘛,中岛君,都有闲工夫出来观光了。」

 

「唐绍仪两天后回来。」中岛健撒一把鱼食到水面,红虫解冻,鲤鱼争先,「到时候可能麻烦一点,不过还好,凌沛东不怀疑我就怎么都没问题。」

 

「他居然不怀疑你?你要小心,我们的情报提示他一向很狡猾,清楚掉过我们不少潜藏军部的眼线,说不定他只是装善良给你看,要你掉以轻心。」秋子想了想,「我说,中岛君,今天可以去见将军了吧。」

 

「今天不行。」

 

「今天还不行?」秋子警惕,「你又有什么事,将军可已失去耐心了哦。」

 

「今天下午给贵客看病。」中岛健转过脸来笑对她,「孰轻孰重,将军会衡量,你帮我报告一句,病人是国民革命军第二战区第六集团军整编七十一师师长叶江天的夫人。另外,你去查一查叶江天和凌沛东是什么关系。」

 

「上下级?」

 

「不是让你猜,让你查一查。」中岛健说,「就我所看到的没那么简单。我回医院了,你不要总那么紧张,容易被人注意。」

 

 

 

女人尚有力支撑坐姿,腰背纤瘦挺直,妆容素淡,卸去口红眼膏后嘴唇和指甲一样青白,尚未到午后潮热的时间,她暂时不去仇恨任何人。搁在膝头的瘦削手掌合握,中岛健征得她同意后在其手臂外侧注射结核菌素蛋白制剂,皮肤鼓起丘状小包,女人簌簌落了两滴泪,但似乎并非痛苦所致。叶江天站在她身后的检查床旁,像鹰隼俯瞰河川扫视诊室各处,中岛健不喜欢他偶尔凝视一处的尖锐目光,不过他想这应该是师长级别人物的共性,攮除危机根系或腐败烂疮的必备品,像手术刀利缘刺破滚烫脓疱。

 

X光片竖立暗色磨砂幕墙,透过纸薄胶卷,人面色均惨绝可怖,灰面白牙,汗液如泥水。原发性肺结核前两个星期难以从X光片上辨别要素,肺尖如云雾笼罩树顶,肺门如蒜串玉米串一半在屋里一半在肺野。「淋巴管确实有累及,虽急症起病,也还不至于危重。」中岛健说,「服药之后,至少三天复核肝肾功能一次,半月复核X光片一次,尽量少和家人亲密接触,饮食分餐,注意卫生。」

 

「怎么得病的呢?」

 

「恐怕在公共租界舍粥的时候接触了结核患者吧。」中岛健猜测,「可惜今天是休息日,没法留痰液标本,你们周一再来一趟,如果从痰液里能培养出结核杆菌就更能确切诊断,不过现阶段已可以用药了。」

 

「您姓中岛吗。」女人问,「中岛大夫,是日本人?」

 

「我在日本家庭长大,童年都在福冈。」中岛健回答说。

 

「走吧。」叶江天在夫人肩头握了握,「回车上等我。」中岛健低头补写病历,知道叶江天有话要对他说,夫人颔首离去,披风裹紧肩颈,太阳曝晒,室内白热。叶江天在夫人刚坐过的圆形软椅上坐下:「中岛大夫,第一次回国吗。」

 

「嗯。」

 

「把口罩摘了。」

 

中岛健挑眉直视他,叶江天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为什么?」「你和凌参谋很像吗?」「我不知道,我自己不觉得,人总是在目视自己相貌时出现感官上的参差,这是神经心理学范畴。」叶江天低笑起来:「你讲话和他很像。」

 

「叶师长。」中岛健合上病历册,「你昨晚找我哥去做什么呢?」

 

 

 

小马送他到军部楼下,凌沛东有点要睡着的意思。满月疏松,晚云软烂,乌鸦踩过一地玉兰皮,踩出甜苦汁水,熬成馥郁沼泽,车轮深陷风琴般地面,土壤歌颂蔷薇。他推开车门,天旋地转,想孙一樵说他倒也不完全错,原先他只觉得过量饮酒次日背痛难忍,现在连几杯红酒入胃都会头晕。

 

小马怯懦步步,跟在他身后踽行,不敢凑近,觉得自己载他回来是将他剥离那个温热暖光的小家,投入冷冰冰的办公区,或是更冷冰冰的什么。他耳闻无数风言风语,盘旋师长办公室外,盘旋军部和玉兰沼泽,盘旋鹰隼筑巢的泥淖和长阳路口,师长不以为意,不代表凌参谋也不以为意,没人敢擅自议论师长作风,不代表没人敢议论凌参谋为人。

 

「凌先生。」小马低声叫他,「师长说在二楼等您。」蝙蝠滑翔夜空,树木肌理分明。

 

敲门三声,凌沛东在办公室外站定,再敲三声,没人,他心里轻重缓急奏乐。再敲,听见叶江天的声音说「请进」,于是压下铜制手柄,锁舌乱颤,银片吞吐,像药酒里浸泡死蛇红信,湿黏分叉舔舐凌沛东指腹,是他自己的手汗淅沥沁出。

 

办公桌后没人,沙发也没人,温热干燥如蕉叶的手蔓出他身侧,一手锁住他左臂,一手掩捂在他几欲呼救的嘴前,他浑身僵硬,冷汗从眼眶流出,不自觉弯腰,封堵他口腔的手游弋风纪扣下,凌沛东低喘了一声:「叶江天,你又要干什么。」指茧在他下颌摩挲,如蝙蝠啃啮发痒。「连师长都不叫吗,我就觉得你最近太放肆了。」叶江天声音淡漠,「我是不是让你太自由,你要请假我就准,你随心所欲消失我也不管不顾。」

 

「师长——」凌沛东被他抓着左臂摁在办公桌上不能动,气泡压在腹部,他想弓起腰咳嗽,想起叶江天说他放肆,又不敢咳,呼吸得更紧促。叶江天很用力掐着他腕骨和右肩,有那么几秒钟凌沛东几乎以为这是货真价实的惩罚,是鞭笞他引以为傲的自控和自持的方式,是剔骨短刀和钝缘的白刃,尔后叶江天俯贴他耳边:「沛东,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我没有——」凌沛东心里下雨。

 

「没有吗。」叶江天哂笑时热气让他半身酥软,凌沛东从袖口到肩章颤栗,从心脏到颈血管要烧起来,叶江天右腿轻轻抵住他,膝盖触碰膝盖后侧,凌沛东呼吸滞涩,站立不稳,红酒在腹中徜徉,叶江天谴声说,「你是气我使唤你弟弟?我听你语气不好,是在生气吧,我两个星期没单独见你我还没说什么,你倒要跟我冷战,你撑得住吗。」

 

「师长——」凌沛东忍不住低声求饶,叶江天不理,手套解开领扣,伸进树影代他吻过的皮肤,将他拉向自己。「开始是你主动,也一直是你自己想要,不是吗。」叶江天笑道,「你想跟我较劲,至少不可以这么敏感吧。」

 

几年前凌沛东从云南一路追到山西,叶江天第一眼就认出他来,在他有意藏身部队匿于众人,借此掩饰自己年少心绪时,他就毫无障碍地认出他,认出自己曾带队途径北平之日,站在北平剧场外,停下所有动作怔愣远眺自己的少年的脸。「凌沛东」你叫他的名字一如诵读教堂唱诗班的曲谱,嗓音蜿蜒,他固执低着头等你发话,「你原先在滇军已升到少尉,为何离职」你明知道原因还这么问他,是要听他鼓起勇气说「想跟着你。」

 

可他不是那么说的,叶江天漫漫回想。他当时神情肃穆,说是经松坡将军引荐。叶江天盯着他,他很快红了脸,叶江天觉得很快乐,凌副官自尊心太强了,通了那么多年信,都不曾要中岛健证实身份,他就默认这是他亲弟弟。谁都可以骗他,谁都觉得「只要能骗过他」就好了。

 

把他升到附近,远远安置着,调他去事务最繁忙的岗位,只要偶尔路过语焉不详赞赏他一句「效率不坏」,他会愿意留下来加班到次日清晨。叶江天在茶水间见过他,也在储物室见过他,他惊讶凌沛东居然比他预测得忍耐力超群,于是把他升到身边,带他去宴会,他不要你命令就主动揽下所有后勤该做的事,那时你就发现他酒量不好,只因应酬场合不能失态才勉强撑到午夜,小马开车,你坐副驾驶,他已在后座沉沉入睡。他从不知道你认识他,你也从没告诉他你认识他,你心安理得享受他妥帖自洽,驯顺忠诚。

 

年终了,你像很多高级军官做的那样,你来执掌方向盘,说「带你去个地方」,他问「去哪里,要不要准备什么,危险吗,需要配枪吗,师长,有什么琐事我去做就好了。」凌副官就是自尊心太强了,你把车停在青楼外,看他不明就里地眨着眼,随后他眼里有一块岛屿的面积坍塌下沉,一直沉到海底。他嘴唇抖动:「您要进去吗?」好像那是座监狱。众人的温柔乡,他的监狱。

 

「不进去难道来观光吗。」笑他迟钝,「现在你还想替我去做吗。」他不知道升职是多危险的事,比配不配枪还危险,可他甚至不觉得是危险的。

 

 

 

「他是很称职的参谋。」叶江天说。从医院出来,半天加班结束,他坚持要送中岛健回家,后者郑重婉拒的样子和凌沛东帮他把轿车开回军部的那天一模一样,他开始相信他们是亲兄弟。中岛健轻笑:「如果他不称职,你也不会这么久留他在身边不换人。」

 

「你不明白,你没服过役,你不知道换人有多高的风险。」叶江天懒散地说,「真不用我送?」

 

「有人来接我。」中岛健顿了顿,指向前方,孙一樵走过来,他好像和叶江天不怎么熟悉,他只是唐绍仪的保镖而已,或许他的官阶不够,也或许他感兴趣的领域太窄,懒得去了解别人。叶江天略显遗憾:「下次吧,下次请你吃饭,以示感谢。」

 

唐先生星期三就回来了。哥哥退滇入晋有唐先生的关系吗,不能潜意识里也叫他哥哥,意识层面的转换很难,是根深蒂固的,一旦根深随即蒂固,中岛健仰头目视阳光,车里师长夫人剪影摇晃。「你哥让我带我去买衣服,我哪会啊,你有西服吗?」孙一樵没好气问,「从福冈大学毕业的时候,怎么也该有一件正装吧。」

 

中岛健摇头:「我没参加毕业典礼,没置办过。」

 

孙一樵翻了个白眼:「那走吧,直接去裁缝店。」

 

 

 

唐先生喜欢经铁路在城市间穿梭,大城市间有大型铁路,小城市间有小型铁路。孙一樵偶尔一次说起,中东铁路局建成初期唐先生就在奉天,所以他一向对苏联和苏联人没有好感,对日本人也没有好感,当然对奉系桂系中央军通通没有好感,这是你要背下来的常识。中岛健窃笑,你们好封建,他不是倒向南方了吗,他不是反君主立宪吗,他不是反对复辟吗?一连三四个问号,孙一樵冷笑,撇下他径直回房。

 

他现在还算清闲,医院人手够用,他正点上班正点下班,打理好自己一亩三分田,效率也慢慢提上来,有时候饭点等不到凌沛东,他就从一层食堂订一份快餐枯着嗓子喝汽水,尝试左手握竹筷,筷头磕碰像鸭嘴密齿拙舌啜食鱼骨,磕碰着夹铁盘里的红烧丸子吃。夹得艰难便该为戳,像举着小串糖葫芦,酱油滴落如糖浆化水,乐不可支。

 

吃完两道小菜,饮尽汽水,轿车才刚驶入视野。他惊讶凌沛东现在比他还忙。「最近是因为那什么——」凌沛东上半身重量在方向盘上,说着说着话就打瞌睡,因为黄埔招生,云南,一会儿云南,一会儿又贵州广州地瞎说一通。手碰到车笛,笛声如鲸哭,凌沛东从方向盘惊醒,「对不起,我三天没合眼了。」中岛健让他去后座,自己接管驾驶位。

 

「你刚刚说黄埔招生。」中岛健袅悄语气说,「跟云南有什么关系?」

 

「我说了吗,没有吧。」凌沛东合着眼,裹紧外套,膝盖随颠簸轻微摇晃,眼皮静脉青红, 「别瞎打听。」最后一句斩钉截铁,中岛健心慌,他知道他和凌沛东早晚要到这一步。路上弃置着一连串炭火矿石,只要不挖根掘走,早晚会有人踩到崴脚。离到家还十分钟左右,不够坦白,杀人绰绰有余。

 

野狗在铁轨旁吠,被人丢了牛和猪骨头,喉音混油,大嚼蛆卵。「唐先生在广州谈得不太称心。」凌沛东说,话里隐约含有一只鱼钩似的笑,「现在情绪恐怕尤为颠沛流离,他要是宁可自己反锁卧室抽烟喝酒骂街,就随他去吧。前面右拐停一停,我们去买菜。」

 

一楼雨林茂密,地面积水,墙壁涂抹菌菇粘液般反光,掀开塑料布像迎头淋了一盆竹叶茶叶榨汁,再从头到脚风干,人被植物簇拥要挟。中岛健走过媚眼的黄瓜西红柿,婀娜的芦笋猴头菇,凌沛东聚精会神挑蒜黄茭白,一小把一小把像拆分笤帚,撮合黑红火药的手指拈开头尾如胶似漆的亚麻布包裹鲜蔬。中岛健问:「我们要请客吗?」

 

「晚餐唐先生有几个同事要来。」凌沛东仰头想了想,「广西民宅附近岩壁上住满白头叶猴,有猎户专门守在深林树冠下,等老猴王新猴王厮杀完毕,捡走新鲜猴尸回家开颅炖脑花来吃,越往外走食材越野性,连水果都招摇得脑满肠肥。南京跟上海差不多吧,不清楚,我没去过南京。你们那边生吃鱼虾蟹,甜辣调料备得很足,不过和广西的野性不一样,日本人是——朵颐鲁莽,故作斯文。」

 

很少听他评价时局的,很少从他口中听到关于一个民族及另一个民族的主观性论调,中岛健沉默跟在他身后,觉得正片菜市场像密闭戏台,龟和鳝从水族箱里苏醒,狭长且伴有黄疸的蛇目瞪视他,气孔打开,颈部膨隆。凌沛东拽起一条杏黄鱼尾巴拎在半空:「这是日本鱼吧。」中岛健惊奇。凌沛东说:「乌苏里江淡水鱼尾巴都黑黢黢的,往日本和朝鲜半岛那边去的水域倒是盛产花花绿绿的水产,这一桌子淡水鱼,唯独这一条腥味最重,不知道从哪里逃难过来又活不下去,所以被捞上来了。你在福冈医学部不杀鱼吧,杀兔杀鼠或狗都有,没听说过杀鱼的。」听不懂,似乎有道理。刀捅入人的脑干,刀插进三文鱼骨,恐怕手感也没有差别。

 

站在二层梨膏糖柜台前,火腿色山楂色的小方砖,中岛健数银杏叶片般清点纸币,凌沛东按住他手:「工资稳定了?」中岛健点头。「那就攒着吧,你赚的钱不用补贴家用,买点你自己需要的。」凌沛东说,「沛瑶半年看一次齿科,每次劈头盖脸挨骂,少给她买甜点。」顿了顿,「她喜欢桃木工匠粗糙手艺,狐狸头的弹弓或者鹰头的手枪,你愿意送她礼物可以,但不要太惯着她,要什么给什么,她胆子养大了,曾经让一樵给她买小提琴。」

 

远处小贩心有灵犀,大声吆喝桃木剑,桃木活佛,都是镇宅的东西,凌沛东所说的桃木应该是樱桃木,市场上很少,但不贵,砍一截树杈下来刨空毛刺,上浆上漆,做弹弓很趁手。中岛健惊讶:「沛瑶喜欢这个?」凌沛东无奈:「她喜欢攀瓦片上房顶,用弹弓打野生布谷巢,把人家鸟的蛋偷回来自己孵,孵坏了还哭——」

 

 

 

沛瑶对别的没长性,练琴断断续续地居然也练了几年,孙一樵只在第一次如马六甲青年抛射无花果钓鱼似的买了一把崭新的给她,小孩子那时候不识货,不知道越是亮晶晶刻满牡丹纹的越是玩具性质的外行工艺品卖不了高价,后来滑进弦乐门槛,层级飞升,换弓换弦或整个都换,一眼相中价格昂贵的就伸手要哥哥买。

 

凌沛东从军部下班一眼看见海蓝色小书包在台阶下浮游追赶流浪狗,细如鱼刺的两根马尾辫含纳枯枝柳絮,状若漫不经心砸进他怀里,老师说我可以换更好的琴弦。上两个月不是刚换过?上两个月高把位共鸣不好。凌沛东微弱叹气:「你不忍心让一樵出钱,使唤我倒是阔绰得很,明明是他给你领进门的啊。」

 

未到二楼先听见沛瑶琴声,在她年龄算得上天赋异禀。中岛健轻手轻脚上楼,弹弓和梨膏糖放在她门口要走,沛瑶扑出来,曜石似的眼珠流转,有两秒钟中岛健在她眼里看清自己,确信她是把自己当成了大哥才如此肆无忌惮。沛瑶放开他,蹲下身检查梨膏糖,是她常吃的牌子,左顾右盼凌沛东没有监控着她贪嘴,立刻拆一砖先塞进嘴巴里,再拆一颗给中岛健:「你吃。」中岛健婉拒:「我不爱吃糖。」沛瑶叉着腰研究他:「你不爱吃糖?那你在上海怎么活。」孙一樵从楼下喊话让他们帮忙排布桌椅,油烟敲打天窗,凌沛东把厨房门关紧,打开排风扇。

 

唐绍仪回来时面色尚好,谁也不问他工作,他自己憋了一阵,又忽然像一脚踩中捕鼠夹被冤枉为疑犯的虎斑猫在客厅点起烟斗团团转,烟雾盘旋回廊,沛瑶跑来跑去洗菜择菜,唐绍仪先用粤语和孙一樵讲话,随后问:「沛东呢,叫他别忙活了,过来一趟。」孙一樵说:「一会儿不是廖恩煦、李济深要来吗。」唐绍仪说:「他们晚,不用这么早做饭,家里还有酒吗?」一层酒柜空空,家里几个人都不是工作后有小酌习惯的,唐绍仪和凌沛东偶尔有空会喝一杯半杯,孙一樵是保卫工作,没有可以放松警惕的机会。上回中岛健的接风「夜宵」,把最后一瓶红酒用完了。

 

「不介意的话其实有一瓶清酒,在我房间里。」凌沛东从厨房探头,中岛健觉得他的目光蜡在自己身上,唐绍仪咕哝:「你怎么开始买日本酒了哦,嗳——」这位是。

 

「沛东的亲弟弟。」孙一樵低声说,「他跟您说过,一直在找。」

 

唐绍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像地上躺着一只碎花瓶,等他来辨认是谁打碎的。老人以政见敏锐著长,一双眼睛在家里也不懈怠,中岛健自认为演练过多变,至少可以过见面这关。唐绍仪叫他走近一点的时候,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室内飘满饭香。凌沛东手背擦着围裙出来,孙一樵一手接过芦笋肉片一边拉走他:「看,他们两个聊得还不错。」凌沛东笑道:「可能留学生在某些方面更容易有共鸣。」

 

孙一樵说,不然现在去买酒。其实有酒就行,不一定非要是什么,但是沛东,你这瓶是留给你弟弟的吧?凌沛东很飘渺地向客厅看一眼:「没有那么严格,他现在当了大夫,能喝酒的次数很少,无所谓,你不觉得烫吗。」白瓷盘还压在孙一樵手上,后知后觉温度。不一会儿唐绍仪也把凌沛东叫过去了,本来想着跟他骂一骂广州的事,现在把他放在中岛健旁边,很久说了句「蛮像,确实,应该是吧。」

 

凌沛东优先觉得不好意思,二十几岁的人还像小孩子跟着长辈探亲戚,被勒令和弟弟站在一起,让人端详血缘赋予的特殊性,孪生子对没有孪生子经验的人似乎都具有莫大的吸引力,让他们感慨生命自我设局自我开解的美妙。不过他们已经没有亲戚要探了,父母两边都没有什么来往密切的人,再往上数一辈,父亲遇刺身亡不久母亲又因疾病和悲恸双重打击过世之后,就很少有人理会凌沛东怎么长大,葬礼之前有几个人聚成一撮耳语:「凌梅村有个没成年的儿子,要怎么办呢。」葬礼之后又说:「没关系的吧,听说他父亲是为了保护高官死掉的,抚恤金不会少,小孩子能花多少钱,不至于活不下去,况且我自己一大家子要养活我也紧巴巴得很——」,发现他在场,耳语变成蚊语,蚊语又变成没人看得懂的手势。中岛健没问唐先生为什么收留凌沛东,他觉得和土肥原贤二愿意收留自己是一样的。

 

「这是什么鱼?」孙一樵站在歪歪扭扭切了一方盘的水柿色肉片前。「其实我不太会弄。」凌沛东说,指了指垃圾桶「所以内脏从一开始就都掏出来扔掉了,怕有毒,是生鱼。」「我知道是生的。」「什么品种不知道,整个货架上这种鱼只有这一条,可能是抓错了,没有标签,跟商家随便商量了一个价位就交易了。」没有价格的生鱼。「一眼就知道是从鲸海来的。」一眼就知道是从鲸海来的没有价格没有标签的生鱼。「是黄尾鱼。」中岛健不知何时靠在厨房门口,「金枪鱼的一种,这条尾巴的花纹不太典型,但凭借头和嘴都能辨认。」顿了顿,轻声说,「没有毒的。」凌沛东脸红了一下:「我又不知道,唐先生呢?」「回房间打电话去了。」

 

七点多两个人造访,一个身材矮小左眉心一颗肉痣,另一个阔面方额像僧,先到唐绍仪房间里谈话,谈了半个多小时仍门窗紧闭,孙一樵看着手表:「看起来不是清酒就能打发得了的啊。」九点钟三人鱼贯而出,凌沛东从文火蒸笼里取热菜出来,酒瓶还是打开了,谁也不想上街,上海的子夜搅拌轮船汽笛,狼嚎拖尾似的子弹破空,运载蔬菜的卡车和苹果坠落传送带卡住齿轮的汪洋滞涩,上海的子夜总让人觉得血肉模糊,放进嘴里咀嚼又干瘪无味。凌沛东忙完终于落座,中岛健第一次按了按他的手:「这个度数高,你两杯红酒都不行的人,算了吧。」

 

 

 

黄尾鱼很早以前已战胜三文鱼一跃至日式餐桌鱼生榜首,中岛健没想过在上海菜市场里买一条来处理,平心而论,凌沛东的刀工好得不像文职,这让他偶尔担心中国军人是不是都文武兼修。

 

他的西装还没裁好,去见贤二之前,谎称要到南洋大学堂听一节中文解剖课,问凌沛东借了一身鼠灰色正装。藏在行李箱底后来又转至衣柜底部继续发霉的和服很久没碰,眼下系领带更得心应手,若不是只有他能完成这个任务,他不怀疑贤二会气得当场枪毙他。

 

「看来凌沛东对你挺好的。」贤二从士官学校培植出的日语有金属声,缠绕濑户内海特有的海蜇尸体和苦盐水气,「可别忘了你的养父养母都是死在中国军人手里的哦。」意思也是疑问,你该不会真的想留在那个家庭里吧。意思是你不想背叛这个就得背叛那个。中岛健始终不明白上级军官那种非黑即白的取向,好像必须得仇恨某一方到「恨不得手刃其」才算是仇恨,换言之,他们不允许有「无情绪」这种情绪存在。但他只好说:「不是这样的,只是他目前为止还信任我。」

 

十五岁左右他被送回过奉天一次,只在东三省范围内活动,没有向内陆走。十五岁,好几年没见过养父母,当初被带走的时候贤二承诺过有朝一日让他们团聚,话里有一个「如果你能活到那一天」的成分,中岛健听出来了,他比谁都更想活着。不知道特务机关是希望他们情感淡漠无欲无求,还是只认打骂过他们的教官为师。贤二说,你可以到奉天见他们一面,不过你得帮我杀个人,作为期中考核。中岛健问他们为什么会在奉天,贤二不以为意说,要打仗了,可能想逃命吧。

 

两位老人见到他也喜出望外,他们在俄罗斯餐厅吃了抹杀不掉酒气的烤鱼,沿路漫步过无数弥漫腥膻的火锅店,充满粉白泡沫的血水在地表流淌,糖皮塞满垃圾箱,孩子们尖唱歌谣而过,养母每讲一句日语都会微微点头,她怯生生遥望进许久不见的儿子的眼里,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家,现在过得如何,听他们——「他们」自然是贤二手下的人——讲你在帝国大学学医,很好,不过学医应该没有时间谈朋友了吧,你爸爸很担心。养父闻言大声咳嗽,咳得母亲笑成一团,咳完便厉声道:「我哪说过担心那种话啊,他还小呢,现在谈朋友太早,医学是门好手艺,要多放心思在学习上——」那是中岛健长大以来最快乐的一个晚上。

 

隔天他即目睹养父母的死状,人血和羊血在他看来毫无区别,也都有泡沫,也都形成漩涡和一层层皮肤褶皱般的浅色波纹,淅淅沥沥划过屏风。贤二从后方走出来,用力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那两具尸体前,让他跪下。他记得密稠的血泼上他长裤和衬衫,像他解剖过的人和兽,敞露胸腹,捧出内脏,歪斜口眼耸动到他面前,把渗液和水肿涂在他身上。「这就是你不顾后果想要找到他们的代价,对父母尸身的逐渐腐烂感到欲呕是不忠不孝的表现。」贤二拽他起来,格外心痛道:「他们只是普通人,可还是要承受战争之患。不过你可以报他们之仇,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提供凶手的信息给你——」

 

「唐绍仪最近从广州回来了,他对你是什么态度。」

 

「他好像不怎么在意。」中岛健说,「他开心的是为他而死的副官可以含笑九泉,凌沛东找了这么多年也终于得偿所愿,至于我是不是真的是这个人,其实无所谓。」

 

「意思是他不怎么在乎你是真是假,只要凌沛东不怀疑你他就很难怀疑到你身上?」贤二说,「他最近见过什么人吗。」

 

「他昨天才刚从广州回来。」

 

「所以,他见过什么人吗。」贤二的口吻趾高气昂,中岛健觉得他即使不在演讲,说话也像演讲,洋溢着「必须服从我」的意味。

 

「昨晚见了两位,我还没来及查清楚。」

 

「中岛君,我派你到凌沛东身边不是让你去享受生活的。」贤二说,「凌沛东必须死,他不死,你在唐绍仪面前将永无话语权。」

 

「嗯。」

 

「不要这样模棱两可地回答我,听明白了吗。」

 

「明白。」

 

他知道松山秋子在看热闹,这让他没法就「享受生活」进行自我辩解,他不想在秋子眼中真正成为一个笑话。女人依旧在绒毛外套里穿旗袍,打火机玩具似的游曳在掌心,她懂得在中岛健背离她的时候搬土肥原贤二这个名誉救兵出来,喜欢听贤二煞有介事地说,你最近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好像能掌控中岛健命运的人不是贤二而是她。「将军说的,关于你养父母的事。」秋子出声说,「听起来蛮悲惨的。」中岛健凝视车流,他只请了半天假,下午还有手术,回去得愈晚,下班时间愈拖延。

 

秋子悻然:「凭空多出来一个哥哥的感觉如何?」

 

「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中岛健侧目,「杀他是我的工作,不是你的。」

 

 

 

屋前屋后都没有沛瑶的影子,学校打来电话,说下课她已逃之夭夭,原本放小提琴盒的地方空空如也,要么是回了家,要么是在回家的路上。孙一樵跟唐绍仪去了市政府,中岛健急得拨电话到军部,说自己如何如何在凌沛东交代的地方等放学队伍,如何如何没有等到沛瑶,如何如何搜遍整座唐公馆都找不到女孩停留的踪迹。凌沛东沉默半晌:「去看看房顶吧。」

 

走出庭院,四四方方一块井格天,沛瑶晃动粘扣皮鞋在屋脊上行走,女孩身姿很稳,走高空横梁如履平地,黑色制服裙摆像雏燕扇尾迎风舞动。看到中岛健仰视她,她更傲然顾盼生姿,步子迈得更凛然,中岛健怕她失足坠落,从庭南追到庭北,庭北又溜回庭南,仿佛一支竹笛上滚来滚去的水银颗粒,沛瑶笑出碎贝壳似的白牙,在屋脊落座,白面似的小手指指向房梁垂挂的软梯:「你上来吧。」

 

「大哥平时不让我上来,说太危险。」沛瑶说,「但是他也不把梯子撤掉,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开心所以不怎么约束我。」

 

中岛健好容易在她身旁坐下:「他是为你好。」

 

「咦?」沛瑶扁着嘴,眼睛看向他:「你怎么不叫他哥哥,你不习惯有哥哥?但是他对你很好啊,你不开心吗。」

 

中岛健小心脱下西服外套,避免在房顶灰里蹭脏,他想说他是不适合被任何人关心不仅仅是「哥哥」。他想说他不是不开心,他是太开心了,但这种开心并不能长久,所以最好不要习惯。他想说你怎么知道凌沛东这是「对我好」,你一个小姑娘,你懂什么。不能往下想了,他发现自己居然连沛瑶都嫉妒。

 

「他说你喜欢上房顶孵鸟蛋。」没话找话。

 

「鸟蛋不喜欢被我孵。」沛瑶说,「所以就不孵了,那次哥哥很生气,我很少见他那么生气,说我抢走了喜鹊的孩子,然后又害得它们孩子不能成活——他对这些事好敏感的,我说,你应该对他好一点,他从知道你还活着开始,这几年没睡过一个好觉——」

 

中岛健不想再听了,他恍然觉得沛瑶比凌沛东更难对付,他从房梁上爬下来,准备步行去军部。沛瑶咯咯咯笑起来,他回头,看见沛瑶拿着他送的弹弓在打树上的浆果。

 

 

 

没想到能这么快再见到叶江天。

 

凌沛东说过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去军部找他。安娜院长在询问西药进货清单,抗生素的中文译名好听得不像话,不是那个莎士比亚叫舌克斯毕的年代了。

 

中岛健一路走到军部,两侧高楼切割阳光,流苏阴影是四层以上阳台外搭建的燕子和肉鸽巢穴轮廓,他专门挑明亮的地方走,鞋底擦过不少幼童涂鸦的跳房子粉笔格,即使真的有人跟踪也无所谓,他只是——如此稀松平常——到军部去。工作时间,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找凌沛东的理由都光明正大。门口年轻守卫向他飘来两眼,一眼在他踏进门前,一眼在他登记后错身上楼之际,目光粘着他的衣摆直至消失回廊入口,他几乎吹起口哨。

 

敲门,没人应,推门进去,正正好从窗帘缝瞥见一楼停车场里哥哥和叶师长谈话,这一幕也把他套进里面,好像他不是「小说」的旁观,是「诗」的旁观。凌沛东像默剧里戴礼帽而显得规矩森严的大户人家长子——或许他也的确是,规矩本身是牢笼,将他不自知封存在里面。他所有弥留温和湮灭在家里没能出门,留在沛瑶的房梁上,和一串串胀满渗液的紫色浆果下,他肩上如新蚕丝的亮色缝线挑破浆果,洇出枯叶蝶翅膀样褴褛的湿条纹。叶江天叼着烟不点,仿佛嚼一支切成云丝的关东糖,抬眼的时候眼尾像笑,嘴唇也像笑,凌沛东不耐烦把香烟从他嘴里拿掉丢回他胸前口袋,他笑得更明显了。中岛健自朦胧中感到一种「亟待成熟的」惊悸。

 

在窗口站了一会儿,现在是真的想吹口哨了。原路浪荡而回,重新感受到看门年轻人的蛛丝目光,觉得自己是古屋座钟迟暮的摆,黏满一身虫鸟唾液,步入停车大院,装作没上过楼,装作偶然撞破他们共用一只酒杯,装作无话可说。叶江天一向波澜不惊,口袋里残留凌沛东指纹的香烟像槟榔叶,混着海风,是不过市的招摇。不知所措的是哥哥,他迅速把自己从车旁剥离开,纵得很远。中岛健在心里笑,比知道哥哥的秘密更有意思的是知道哥哥藏不住秘密。后来他一直觉得那场戏是三个人最真实的状态,放进皮影戏里切成薄片,每一片都让他诚惶诚恐。

 

「安娜院长问能不能再跟你谈一下进口药采购的事。」中岛健不在乎自己话里带有多少强迫,他总是下意识想在凌沛东面前扮演指挥官,因为发现凌沛东对叶江天的崇拜有一部分源于潜藏的军衔崇拜。忍不住想让凌沛东不要束手就官场之擒,想让他不要自居「必须奉献一切的长辈」角色,他还年轻。中岛健警觉,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以前从未用年龄来计算过某个任务对象的生存价值。「他还年轻」的下一步是「死亡于他头等遗憾」,再下一步是通融和谅解,微末萌生出残忍的愧意,好在就算自己语气重一点,在他听来也只是任性。

 

「今天晚上?」

 

「今晚她上夜班。」

 

「那明天晚上。」计划确定。迫不及待想追一步问你和叶江天是什么关系,松山秋子没能查明,可你们明明比唐突更唐突,像工整排版的毕业生作文里杂交进一团搓成畸胎瘤的错别字。连秋子都查不到,你们可以瞒过特务机关就满打满算可以瞒过整个军部,可舆论从来不是以事实为根据的,你一个作战部参谋会不知道吗?

 

中岛健紧跟在凌沛东身后上楼,闻到被浆洗和曝晒嵌入他军装的阳光齑粉气味,他现在并不比跟踪以往任何一个目标更兴味盎然,也不比那些跟踪他的人更卑劣,一切习以为常。最恐怖的就是在见你第一面立刻开始信任你,不用被教唆或训导如何尽可能演绎出对你的信任,是无需前提就轻信你说的话和即将采取的行动。脚踏在最后一节台阶,浓稠日光晒得扶手疲软,他没法放任这种残忍转化为自矜。

 

「叶夫人后来好很多了。」凌沛东说,「师长总问我能不能请你吃顿饭,我说我不能替你答应,得征询你自己的意思,你如果不愿意的话我去推掉。」

 

「你愿意我去吗?」中岛健忽然问。

 

凌沛东笑得公事公办:「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你要是久住呢,慢慢会建立自己的社交架构,造楼房先从地基开始——」

 

「是建议我接受的意思?」

 

「是建议你自己决定的意思,你不用什么都经过我同意。」

 

这一步跨得好远,简直像跳,跳得离他太近,不该那么早和他开玩笑的,显得人也轻浮,中岛健飘飘然在房间里站着,觉得所有陈设死物都瞪视他。

 

自知这栋楼建不起来,至少不用建太久,但「久」不是丈量时间的模具,一个模棱两可的概念置于纵横皆尺寸的军部楼房里尤其是格格不入的,这么一想,二十年短得要命,其实五十年也没有多长。

 

书架上搁着《论语》,于是连《论语》的眼睛都落在他身上,中岛健路过凌沛东身边去取书,擦肩即觉得他安全,是这个房间安全还是他安全无法辨别,既不图张扬也不拗城府,他的办公室派给大学可以直接当成汉语讲师的默读室来用。

 

凌沛东问他们是不是学过这个,是不是作为课本,意指九州帝国大学汉语课。中岛健说四书五经都要读,但他读得慢,大部分时间分神给流行小说,温完一整天病理学很难有精力再念「温故知新可为师矣」,很累了,无新可知。回国也一样,不想结交新的人。最后一句没说,他答应赴叶江天的约,一封邀请经过凌沛东发给他而不是由叶江天私底下发给他,这也能确保安全,不是任务的安全,是抬头用行楷字的安全。

 

书页旧得像二手货,从崭新的一本逐渐翻到这副凄惨样子需要多长时间或是多高热情?他的课本是旧的,紫式部半旧,井原西鹤比假名垣鲁文新。凌沛东很大方地把书送他,说现在有时间了,不忙的话可以读,宴会上也可以读,摊开一本《论语》,没人敢随随便便来邀你跳舞的。

 

沛瑶总希望哥哥早结婚,在她稚嫩印象里,早结婚就可以不用随叫随到,叶师长的口信递到家里,哥哥就可以粗声粗气说「要陪妻子,没空回。」中岛健不忍心打破她幻想,不忍心现在就告诉她「你哥哥为了躲过结婚会随身带《论语》去舞会。」可是,中岛健心想,为什么一定是《论语》呢?

 

 

 

西装做好之后,凌沛东带他去取。一路上说,你回来得太早咯,再晚几个月就能赶上大闸蟹上市。话一出口,他自觉捅破了什么淋漓惨痛的独幕戏窗,立刻陷入沉默。中岛健不以为然,步入隔间,站在镜子前换衣服。他从不觉得自己和谁相似,但他大方原谅了那些分不清他和凌沛东的人。

 

凌沛东很别扭地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不太有心思和柜台后的接待员交谈,他们是认识的,量体裁衣的正装店,一半靠手艺,一半靠人脉口耳相传。凌沛东第一次到上海来就认识了这家店,那会儿他还归龙云管,胡若愚逃上街,一脚踢翻几家水果铺,满地的苹果梨像人的眼球乱动,胡随唐继尧打回云南的时候并不比他逃命时更威风。上海鱼龙混杂,虾蟹盛产,是褒义,光光溜溜的一座城,南京路是滑梯,霞飞路是甩人出去的口径,谁都别想安插心腹在里面。

 

「凌先生。」接待员最终还是插嘴:「是您亲戚吧,里面那位——」年龄尚小,八卦心像黄鹂鸟关不住,一定要飞出来,凌沛东猜到他会问,「亲戚」已经是最保守的问法。接待员在柜台上敲手指,一副胸有成竹:「我就说,那天是一樵领他过来,我管他叫凌先生,他不搭理,一樵也使劲笑话我,我以为怎么了,果然。」凌沛东笑着埋怨:「就你爱打听,好奇心可别太重,会惹事。」一半调侃,一半警告。接待员敲打柜台的节奏乖觉爽利,像窑炉开片哔哔啵啵。

 

中岛健出来,他敛起笑,上上下下打量,说了句:「不错,挺好。」接着又端详了好一阵,越看越喜欢,信步到他身边晃悠,不忘朝镜子里瞄一眼:「这家工艺确实好。」中岛健不知怎么听出凌沛东嗓音里水雾一样弥漫艳羡,艳羡和悔恨交织,藏起欲言又止的劝诫和释然,一切没什么意义但容易使文章增色的词汇都让人四肢乏力,头晕脑胀。

 

不敢让人看见,看见了又要说「你们多像镜子两边的同一个人。」接待员比他们还兴奋,流转跳动于因生命崁顿而分层的影像切片,他们被解构,解剖,罗列成册,镜面落地即融,像水银湖从天上泼下来。中岛健怔忡自视,不高不低,自己只能平视自己,凌沛东站在他稍微右后侧的地方,聚精会神却视焦涣散,好像近视患者张望他,也分神张望绿墙纸上的油画静物。看到哥哥所有拘束和遗憾都在那一刻水落石出,如猛力抽走静物下铺垫的红丝绒曝露出干花旱叶,砸破花瓶,曲沪上之水,流黄浦之觞。

 

接待员挣脱困境似的轻声咳嗽,凌沛东踉跄倒退一步,别开视线,晦暗双眼,苦笑道:「如果能让父亲见上你一面该多好,我其实根本没想过能找到你,所以动作也慢,中岛,你别怪我。」

 

不知道该不该回答,索性另起篇章,问:「去吃饭可以穿这身吗?」凌沛东说当然。「弄脏了呢?」「弄脏了再买。」「哥,你真的好有钱。」凌沛东笑出声:「没钱也供不起沛瑶学琴。」中岛健郑重摇头:「你应该多为自己活,妹妹是妹妹,你是你。」乱用语法,装出中文不利索的憨态,凌沛东心软,看进他的眼睛关心他,他躲不开脸红,眼里的光瞬即化成海水,海水又晒出盐。

 

中岛健那一瞬间理解了叶江天的快乐,也理解为什么叶江天喜欢惹哥哥生气再逗他开心,抽烟戒烟这件小事在凌沛东做来都格外有光彩。

 

 

 

需不需要喝酒取决于师长带不带夫人,叶夫人在,大家暖融融恭维彼此,低级军官眉眼驯良,自觉地不去敬酒,叶夫人不在,大家知道目标在谁身上,一双双鼠目崇视师座,酒杯却递到凌沛东面前。中岛健把凌沛东拽过来耳语:「我以为他请客会在家里请?至少没这么多人。」

 

「他不会让我去他家的。」凌沛东说,「你就把其他人都当摆设,他已放下身段借花献佛,你给他个面子。」两个人都笑,叶江天立刻问他们在笑什么,凌沛东说:「笑你打着夫人的名号请客,结果不带夫人,你是什么居心?中岛,你认清这种同事,遇上了千万不要交往。」

 

叶江天看向他的眼神明灭游离,浮上来是明,沉下去是灭,像隔着一层漆绘屏风,透光的部分是明,糊满颜料的部分是灭,眼神像翠鸟飘忽立于藕尖,在他肩头短暂地停了停,抽离出来,瞥了眼中岛健:「衣服不错,你带着去的?像个读书人。」凌沛东不满抗议:「他本来就是大学生。」语调无比自豪,叶江天从善如流向中岛健举杯:「这次要感谢大学生。」中岛健悉心扮演一位初入名利场不懂交际的边缘人,寸步不离哥哥,这样很好,凌沛东说「一杯可以」,他就只喝一杯。所有托盘都擦着他过去,他意识到只要凌沛东在,他将永无社交之虞,也是贤二说的那句,「凌沛东不死,你在唐绍仪面前将永无话语权。」

 

在唐公馆的日子,孙一樵反复提醒他注意叶江天,不是注意这个人,是注意不要跟他搅和到一起,中岛健听烦了,说:「只要他不来找我,我绝不会主动去找他的。」孙一樵冷笑,说这根本不算个承诺。中岛健快乐地想,我本来也没有要给出什么承诺,我给出承诺的人也不会是你,我哥都没说什么呢。不知不觉开始拿凌沛东当挡箭牌,身份的优越性,血缘仍旧是脐带,直至今日,从母体给他输送养料,是掠夺一个去弥补另一个。「哥哥没有反对」的意思是「你也知道他默许我消耗他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孤注一掷必须在孙一樵面前炫耀出底牌,他只是太快乐了。

 

后来叶江天经常到陆军总去找他,挂了号的,总不好赶人走,平心静气聊天,上一秒在流感,下一秒在鼠疫,从现在和未来溯游回过去,仿佛只有历史和医学能感知到情绪的突转。叶江天坐在那张患者的高脚杯圆凳上旁听「分餐制度,伍连德,中华医学会」,脸上昂扬淡淡艺伎或能剧传人对观众席的敬畏感,中岛健由衷叹服他演技胜过自己不知多少,他的东三省和我的东三省是一样的吗?伍连德也是广州人——不再往下说了,停在这里正好,他的虔诚释放出去,还来不及收回。

 

故事没讲完,叶江天从鼠疫说到晚餐:「可以一起吗,我们去安静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上次实在嘈杂,不想让沛东担心,他怕我带坏你,人多一点在他看来是安全的象征。」连波峰的期待和波谷的紧张都伪造出来,无怪孙一樵说他可怕,他念哥哥名字的嗓音含满留恋清如许,货真价实的天真荡然,中岛健想打断他说「求求你真的不要唱赞美诗给我听了,我不信任何宗教」,但始终微笑噤声。

 

中岛健从不问他「我哥知不知道你来」,有些事情等同于麻雀被捕即死,问了就会衰败。反正他自己问凌沛东「你愿意我去吗」那一次凌沛东没有说「不愿意。」

 

原本的计划脚本像市面上所有手抄流行小说,一旦提及棋盘棋子必将毁坏,提及棋谱则必将惨遭弃亡,提及脚本必将打乱重组。水塘只有「趟过」没有「伫立其间等死」的道理,这种事没法请示将军,讲给松山秋子她也注定不懂,可总不能再去问凌沛东。把他当成救命稻草,攀附上来,自救自赎,折断再折腰的是哥哥。中岛健窃笑,一边应允晚餐。

 

忘记像入学新生关系好得黏在一起,手拉手悄悄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有这个必要,凌沛东要么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要么到死都不会发现,中岛健更希望是后者,不想看他太痛苦——宁可你是炫耀和虚荣的工笔,不是痛苦和孤独的工笔。

 

先拨电话到军部,很抱歉说:「今天临时加几台手术要到很晚,就在宿舍住,不用来接我。」事实也的确抱歉,凌沛东在话筒里嘱咐他「不要忘记吃饭」的时候,叶江天垂手静立一旁,没听见似的,手套上开了一条小小的蠕虫样的线头,他用手扯掉,扯出更多,边缘毛糙像纸。他这个人越沉默越招摇。中岛健多次征询他,多次他置若罔闻,如视无物,懒洋洋在诊室里徘徊,流水线工程靠多人协力启幕,想再终止也没法仅靠一人之力终止,这是公平的。

 

「打好招呼了吗。」叶江天问。

 

「好的,没事,不用说对不起哦。」这是凌沛东的话,隔着空气能看见他在笑,听到、摸到他笑意的形状和容积,原来不是因为人多才嘈杂,是脑海里的淋巴液出了问题,是他自己原发嘈杂。

 

开车去外滩,中岛健斜角窥测叶江天亲自掌方向盘左拧右拧,白手套下拓印凌沛东故去的指纹,像反复践踏某张骇人的传单告示,这种关头盼望你能更讳莫如深一点,盼望你「无声胜有声」。街灯繁华似锦洒落挡风玻璃,风吹乱厚云,想起和泉式部回应为尊亲王说「藻随浪流,非我本意」也是这种故作凄苦,心里愉悦得不知天高地厚。

 

可是你偏偏自以为稳重,师长派头,看客气势,轧在斑马线前,敛然苦恼说:「每个人都很肯定地认为我和你哥哥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就算我们栓开膛满说没有,恐怕都无以搪塞那些长期饥饿的嗷嗷待哺的闲人,我有我的难言之隐,就像有些话只能对你说,不能对他说,我对他是有愧疚的。」

 

一句话破灭多少年,真希望凌沛东听见。

 

 

 

后半夜他还是回家了。口腔残留鱼生凉血,牙龈瘆瘆,像不咀嚼吞食凉拌萝卜花和海蜇头,腥得浓香,叶江天看出他不适,以为他不习惯上海烹饪的日式料理,他说不是的,凌沛东在家也会做,意思是他在家就尝过很正宗的东西,况且他没那么高的饮食规格需求。说完,只觉得胃内容物有灵性,愤怒地颠三倒四,反流汹涌。「送你回去吧。」叶江天仍笑,「无意第一次独处就让你印象不好。」

 

「别这么说。」

 

「你在路上出事,沛东会怪我。」

 

你居然怕他责怪?想到了没问,问也是白问,肉食者表达善意等人怜悯,是摆上台面的捕鼠夹,只有凌沛东那种人会傻乎乎地怜悯他。「送你回去,好不好?」叶江天的五官在街灯下熠熠,中岛健不由得羡慕,如果能掌握他这种「面不改色打诳语」的能力就好了,比背会千百句「色厉内荏,犹穿窬之盗」有用得多。

 

好,谢谢,麻烦你,我自己上楼就行了。

 

在拐角转身,听叶江天的脚步远去,引擎颤颤巍巍,谨慎轰鸣,绝尘而去,中岛健抱着膝盖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半梦半醒,明明没饮酒。说「我自己上楼」正中叶江天下怀,也能显示出他通情达理,匠心十足,殊不知自己在掠夺他人情爱这一项上享有过人天分。叶江天说有愧而无愧,自己说无愧而真实情况如何,想不明白。

 

你爱他,恨他,占有他。我想爱他,想恨他,想占有他。我们之间没什么不同的。

 

凌沛东还在工作,一楼书房亮着灯,听见他和唐绍仪夜谈,说此次广州建校的事,黄埔在广州收学生方便,他们自主权非常高,可其他省份大部分受军阀控制,要招生必须秘密进行,不能刺激地头龙蛇,倘若他们暗中抵制,局面会很棘手。地方军阀不听谁号令,原本蒋何同心,这次旁观才知道,没有谁和谁能同心,能同利益已是大同。「明天一早你出发,要快,帮我送封信给孙文,这次我没能和他好好谈话,他被蒋牵制得狠。」唐绍仪说,「我前几天已和仲恺、任潮讲好,这个时节,人人为目标,人人为刺客,你快去快回,还有别的事需要你办,路上小心,我让一樵跟你一起。」

 

「一樵是您的保镖,又不是我的。」凌沛东坦言,「不好使唤他,就让他留在上海。」

 

「你弟弟有需要特别关照的吗,这几天?」

 

「他啊——」凌沛东弯了弯眼睛,像念抒情诗,「我总把他当小孩子看,其实人家适应得很妥帖,没什么可担心的,家里过多约束他反而不好。我明天早一点到军部,让叶师长留个心,别因为文化习惯不同惹麻烦就够了。」

 

中岛健心如擂鼓躲藏门后,耳膜阵阵跳动,夜里公馆还有莺啼,蝶蝇吵闹,藤蔓乱舞,均盖不住他脉搏坎坷动荡。鱼生沉积幽门,慢慢滑进肠道,冰凉恶心,过五分钟,缓不过劲,再加五分钟,好了,深吸气,拿钥匙开锁,迎面邂逅他偷偷倒一杯威士忌被辣出眼泪。「你回来了?」凌沛东张大眼睛,酒杯还黏在手里不知进退。

 

披肝沥胆地走过去拥抱他,回国后第一次比他主动,像偿还码头上他支离破碎的那个善意拥抱似的拥抱他,手搂在他肩骨,凌沛东不敢喘气,跳交际舞似的胳膊僵在半空,中岛健抱了他一会儿就放开了,趁他愣神之隙道晚安,上楼睡觉。

 

 

 

叶江天一般到军部都很早,早得初至上海时所有人以为他夜宿军部,后来轮值换班的人四点多且看到他的车头灯闪光,知道他是那时候开始工作的。前一晚整合出来需要他批示的文件八点钟左右处理完毕,剩下一个相对悠闲的上午安排军中操练和演习,或者在城里乱走,他行踪不定,绝不提前通知副官,抓人放人也不通知,递下一张写名字的纸,上午说要提拔,下午就给暗杀掉,多年来能凑合他反复无常,确保永不会出现他心血来潮想从浦东乘车到浦西而座驾油箱报警这种情况的只有凌沛东,小马心悦诚服,凌参谋偶尔出差,小马还常常派电报来咨询师长这条指令有什么隐含意义,那个念头掺杂什么心思。

 

犹豫了一阵该不该买早餐,反正是去请假,请过就走,一身江上太阳初诞的鲜红,像淋了馄饨摊特供辣椒油,宽翼白翅鸟像芝麻。叶江天看见他,问:「今天你也好早。」「今天去广州一趟,一会儿启程。」「唐绍仪的事?」凌沛东点头,手上虚握空气,总觉得过于轻盈无所依。「还想说什么?」叶江天搁下钢笔,仰靠深漆椅背,凌沛东掌指关节抵住上唇,轻声问弟弟这几天能不能拜托你,不用很频繁,路过如果看到他跟人打起来或是又熬夜熬得不要命,去调解调解。叶江天笑里含着一种独特的惊诧和怜悯,没空去想为什么会有怜悯了。

 

「这么上心。」把他压在嘴唇上的手拉开,凑近了才注意到他真的在紧张,叶江天嗓音像江水简单腌制,不咸不淡地,「少见你担忧什么人担忧成这样,你不是只走几天吗?」

 

「那——我亲弟弟,我不上心谁上心。」

 

想吻他,凌沛东向后躲了躲:「我这就出发了。」

 

「去广州——带盒绿豆糕回来。」叶江天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感到心境豁然洞开,极亮极堂,「整天瞎想,你弟弟多厉害一个人,你看不出来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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